温明棠看了眼碗里的茶汤,说道:“药食同源,我想着汤圆回来指不定要嗓子疼,那等日常止咳化痰的枇杷梨水喝了不少回了,便换换口味。”
纪采买恍然,抿着茶汤,想了想,说道:“止咳化痰的方子不止一种,换换口味也好。”
“是不止一种。”温明棠看着碗里的茶汤,想起昨晚在公厨这里写入夏喝的饮子配方时突地记起的一茬事,说道,“佛手……化橘红,早些年太医署的那些太医从来不开这药汤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即便是为了换口味,止咳化痰的方子也多得很,之所以特意熬了这茶汤,还在于这两日温明棠碰到的种种事情,大抵是那位陈年黄汤在太医署待的实在是太久了,执掌太医署多年使得众人只要一看到他那张脸就能想起太医署发生过的种种事情。
其中就有早些年太医署从来不开这“佛手化橘红”药汤的那些旧事。
宫里藏起来的事太多了,就似昨日那位黄汤老大夫明明只是想随口对她说些她母亲的旧事,却也不直说,而是借酸梅果脯之事‘隐喻’一番。温明棠当然不是听不懂,也能轻易同黄汤接上话茬。只是若说在宫里是迫不得已,隔墙有耳的话,到了大理寺公厨,又是一些闲散的经年琐事也这么绕来绕去的绕圈子说,委实是让温明棠觉得没甚必要,那花在猜来猜去上的精力也是浪费的。
不过对黄汤说话爱“藏”,温明棠也不是不理解,那深深的宫墙之中,很多人都将种种秘密藏在那所谓的日常言语机锋之中,就譬如这‘佛手化橘红’的药汤,种种巧合,让她与赵司膳一直猜测这药汤中是否藏了什么事。
当然,藏的具体是什么事,温明棠作为掖庭之中辛苦劳作的小小宫婢是不会知道的,只知晓早些年太医署的那些老人们或许心里是藏了这秘密的。若不然,那太医署的供堂之中又怎会供着一只空空如也,其上并无神佛,只余一座空台的莲花座呢?
莲花座旁则是手抄的经文——大悲咒。
回忆起这些旧事,虽从来无人对她说过什么,可再看面前这碗“佛手化橘红”的茶汤,温明棠仿佛猜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猜到。
有些事或许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被逐渐揭开,也或许……永远会成为一桩不再为人知晓的秘密埋葬于时间的风沙之中。
时间总是最好的解药,再怎么歇斯底里的大悲大恸,随着亲眼目睹的那些知情者们的肉身逝去,也是能彻底埋入坟墓的。
当然,那只是大多数情况之下。是活着的人不再希望这件事被提起时,随着带有记忆的肉身老去,会成为永远的秘密。可……若是活着的人希望这件事被再度提起呢?
温明棠想起那空台莲花座与大悲咒,又想起了那个原主绕不开的名字——温玄策。不知道这些事会不会再度被人从那泥泞中翻出来,却知比起此时尚无人提及的空台莲花座,温玄策的事,显然上位者并不那么的想将其彻底掩埋,若不然,年节时自己也不会被请去宫中为中宫皇后做点心了。
温明棠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被时空卷入这陌生的大荣,它并非礼教严苛的前朝,甚至可说能比肩温明棠所熟知的封建历史中首屈一指的繁华奢靡如盛唐一般的存在了。可再如何繁华奢靡,屹立于封建文明之巅,却到底还是封建社会。她能一双手养活自己不假,可繁华之下,那等处处透出的无力感却在始终提醒着她繁华之下,这里依旧是大荣,多数人都如棋盘上的棋子一般,很多事皆身不由己。
官府的大人们可以拿捏百姓,却又会被比自己官阶更高的权贵所拿捏,即便是贵为中宫皇后,想起百姓歌颂的帝后恩爱故事,即便感情仍未消褪,却已被枕边人开始堤防,那高高在上的天子同样亦会为朝堂之上那些人中龙凤的种种阴谋阳谋所裹挟而不得不为。
拢了拢那些散出去的心思,温明棠喝了口茶汤,对一旁抿着茶汤品味道的的汤圆说道:“加了梨汁与桂花蜜,所以甜津津的。”
“唔,我也觉得好喝呢!温师傅做的茶汤,甜度把握的一向好,既不淡又不甜的,恰到好处。”汤圆捧着茶汤眼里满是笑意,被熟鸡蛋滚过的眼睛消去了肿意,一双眼又大又亮,小丫头兴奋的摸着怀里的钱袋子,对温明棠说道,“总算是讨回银钱了,可算踏实了!内务衙门的那些人,往后最好莫再打交道了。”
温明棠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头顶的包子发髻,没有说话,眼角余光瞥到纪采买在那里叹气:今日一出对纪采买而言,显然是有所触动的。若是那发放银钱的管事是纪采买的话,往后这等克扣银钱之事或许会少很多。只可惜,有所触动的纪采买并不是发放银钱之人。那后来上来的,主管发放银钱的管事……很多时候并不会比之前人有太大改变。
所以那笑脸弥勒即便一张脸笑的再和蔼,身旁也总是要跟着一群提着降魔杵的护法韦陀的。
“总要时时勤拂拭的。”温明棠想起长安府那位府尹大人,心道,“官府总是每隔一段时日便需将人拎出来敲打震慑一番,才能唬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伥鬼们的。”
哪怕长安府尹再厉害,哪怕林斐手中再如何的不曾逃走一个凶徒,煞名在外,可总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会铤而走险的。
想起总爱翻阅各式各样卷宗,各式书籍皆有所涉猎的林斐,温明棠了然:所以即便是再厉害的人也不敢轻易停下自己的脚步,哪怕每一回都能震慑住凶徒,可总有那等亡命之徒明知不敌,却依旧试着跨越雷池的。
唬住的只是蠢蠢欲动的小伥鬼们,总有胆子更大的伥鬼想搏一搏的,更有甚者,还当真有伥鬼中的伥鬼常在河边走,愣是好些年不曾湿过鞋的。
看起来真厉害啊!这些举动被无数蠢蠢欲动者看在眼里,哪能不心动效仿之呢?
如此……长安府那位大人同林斐遇到的麻烦可不小,既要盯着那童老爷等人,还要警惕这等蠢蠢欲动者。难怪今日那位陈年黄汤会被拎出来呢!可拎出来就行了么?当然不会!哪有这么容易?越是这等伥鬼中的伥鬼,越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死不休的!
所以,也不知林斐与长安府那位大人究竟要如何解决眼下这棘手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