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着,他忽然往我这边一看,看见是我,忙作了揖行礼道:“皇后娘娘。”
陛下也才转头看到我。
我自觉失礼,便福了一福请罪道:“臣妾并非有意打搅,只是苏先生回京的天大好事,臣妾这便吩咐下去,于内殿设宴,只陛下和苏先生叙话,不知陛下可允准?”
陛下点了头,一瞬间竟对我微微笑了,道:“多谢你。”
我退了出去,然而大殿空旷,我尚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最后一句是陛下说的。陛下说:“小殊,我听江湖传言都说,小榭死了,可我找不到她……小殊,她前一年还说要等我。”
苏先生没有回答。
随着苏先生重新在京城住下,陛下的景况一日好似一日。
他不再叫着苏先生原来的名字梦魇,有时候还是会唤榭姑娘的名字,只是终日都明朗了许多。
秋日的时候,有个嬤嬷去世了。
她叫朗云,是从前靖王府的老人。我从来没有问过,但是也大体知道,她曾经是那位王妃的贴身奴人,服侍了他们那一次大婚。我想,朗云是个忠仆,不然陛下绝不会在一入主宫城便赐了小房间给朗云居住,且平日里不用干活,还有小丫鬟一人服侍。
她对我是和善的。去年她年事已高,渐渐没了意识,便终日缠绵于病榻上,本已不成了,竟一直熬到了来年秋天。
我为她置办了些丧仪,然后才去禀报陛下。
陛下知道后沉默了很久,然后点了头,向我道谢。
我去为他倒茶,回来时他已不在了,纸上墨渍晕染,是“林榭”两个字;内室的琴响了,是最简单的一个旋律。
那些年他总弹一个旋律。
那晚苏先生入宫,他们一起说了一夜的话。
而在第二年春天,我终于替陛下寻到了榭姑娘的墓。
她的墓没有碑,坐落在江左一座漫山遍野开了桃花的小山上。我派出的人路过,看见有人祭奠,听见了“橘白”的名字,这才寻到了信儿。
祭奠她的人姓秦,而他并没有透露名字;在他身后的,是秦淮河有名极了的挽波姑娘,许是从前榭姑娘在江湖上的朋友。
在那一日之前,我心里是知道的:榭姑娘的尸骨一日找不到,她便仍可能活在这世间,而陛下心里多少也有着希望。
这大概也是榭姑娘想要的。
只是她瞒了四年,却瞒不了一辈子。这一天对于陛下而言,早晚是要来的。
我告诉了陛下。
那一晚他歇在我房里,背对着我躺着,看着窗外月光明澈。
“皇后。”他突然说。
“臣妾在。”
“那座山,是我四年前在江左和她一起走过的。那时候我还说,我们还有一辈子。”他说。
“臣妾知道。”
“她原本说,就在那儿等我去接她的,”他说,“后来我站在江边,那船上却再没有人了。”
“臣妾没有见过榭姑娘,”我说,“可是榭姑娘最后选择那样结局,是真正的看透了,却仍要搏一番。陛下见过昙花吗?哪怕明白昙花一现,亦拼了命要争那一朝一夕。陛下,榭姑娘对陛下的情意,也是一样的。”
她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在最后的日子里与陛下欢笑,而陛下竟毫无察觉啊。
陛下沉默了很久,突然对我说:“多谢你。”
我们没有再说话。
半个月后他再巡江左,在苏先生祭拜过榭姑娘后,在一日阳光正好的午后去了那座山上。
他是一个人骑马去的;那匹马正值壮年,江左是它的故乡。陛下骑着流火,牵了绀香,走上山去;回时已经傍晚,他只影下山来,苏先生在山下等他。
我不知道陛下对榭姑娘说了什么,只是他回帐的时候,为歆儿和庭生带了支民间制的冰糖葫芦;他看着歆儿和庭生吃,民间灯火起,晚风温柔,身后的桃花肆意烂漫,风起又是一季枯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