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身边的蔺晨提了声音,“您想说但是,是不是?”
百大夫点头道:“火寒之毒的毒性,比我想的要深。故而除了那药草之外,还需要一个人。这个人需身法以阴为本,同时阳极盛方可。只是这样的人,恐怕大梁没几个……”
角落里忽然响了一个声音。
“我啊!”
是飞流。
飞流自小在东瀛学武,习至阴之道,在大梁好好练了熙阳决,故而至阳之道,亦习得境界。
一时间房中静默。
“你且先告诉我,”蔺晨开了口,“你要一个人,做什么?”
若和冰续草无异,他是不肯的。长苏也是不肯的。
“废修为,不能武。”百大夫开口。
“可伤及性命?”甄平问。
百大夫摇头。
“其实,那孩子,我看着大约也杀伐多年了罢?若不能武,做一个平常的孩子,也是好的。”百大夫说。
蔺晨侧了脸去,不说话。
甄平上前一步,道:“百大夫有所不知,飞流这孩子,从小在东瀛训练忍术,不能享常人之寿,练熙阳决也是因为想抵他体内的阴气,尽可能长久些,即使他只能一直做个孩子。故而,若您废了他的修为,恐怕……恐怕这孩子的寿命,也顷刻没有了。”
百大夫端详了飞流许久,问道:“东瀛忍术便是培训上百孩子,使其来去无影的武术?”
甄平点头。
百大夫大笑:“我倒是有办法。若这孩子肯,我用我的草药和他的修为救了这位先生,便即刻为他烧制一丸丹药。丹药服下,虽武术尽失,但是可以做个平常孩子,再修寻常武术,长大到老,不是问题。”
他见甄平踟蹰,便道:“蔺晨大夫见过我的养子,他便是我这样救过来的。”
蔺晨点了点头。
甄平静默着。飞流这个孩子,自小可怜,如今为了宗主便断他修为,使他做平常孩童,虽然于飞流而言是最好的,到底心里觉得难过。
“飞流,”蔺晨问道,“你愿意吗?”
飞流点头:“愿意!”
“为什么?”
“救苏哥哥!”
蔺晨远远地看着飞流,就像看小时候的飞流一样。那时候飞流双眼空洞,骨瘦如柴。
可是飞流忽然低了头,那是他难过时候的表情。
蔺晨走到他面前,蹲下问:“飞流若不愿意,便……”
那一句“便罢了”就在嘴边,可是他左右为难,什么也说不出。
“飞流愿意!”飞流急了,“飞流难过!”
“为什么难过?”蔺晨哽住了。
“保护苏哥哥!”
飞流说,他难过的不是要断了修为,而是从那以后,便无法保护苏哥哥了。
蔺晨头一次湿了眼眶。
百大夫在廊州留了三个月。夏末时分,梅长苏终于从睡梦中醒来。让所有人喜出望外的是,他的体魄,竟已和从前的林殊无异。
他知道飞流没了修为后难过了好些日子,后来有天下午,飞流抱着一箱子机巧玩具去找梅长苏玩,梅长苏瞧着他,没有说话,然后搂住了他。
在少年的讶异目光中,他说,飞流,往后苏哥哥重新教你练武。在你变回从前的修为之前,苏哥哥保护你。
飞流点了点头。他再也打不过夏冬了,也还是打不过蒙大叔了,只是仿佛采果子泡茶吃糖葫芦的日子,也很宁静安稳。
梅长苏养好的时候,正是那年冬天,他本想回金陵去见萧景琰,却在江湖传言中听到了橘白去世的消息,顿时悲痛不能自已,连夜策马去了林榭下葬的那座山上。是秦越为她办的丧仪,那时候满山是雪,梅长苏没有见到林榭最后一面,但他看到随她下葬的,是从前静妃娘娘的玉镯子,和那柄十五年前的与那天无比相似的雪日里,萧景琰送她的剑。另有个他不认得的东西,是个木头小鱼,极好看的花纹,他认出来,那是萧景琰的刀工。
他想,景琰大约难过极了。
可是蔺晨不叫他回去。蔺晨说:“如今你的病还未完全养好,那波斯大夫也没十全的把握。你以为你每天早上练剑就是好全了?况且如今金陵城里,皇后娘娘也要生了,萧景琰自有他能为之开心的事情。可是你一回去,万一不好,他空欢喜一场,你不是要毁了他?”
蔺晨说得在理。
梅长苏回了廊州。
柳皇后生了个儿子,取名为歆,自小身体不好,却受万千宠爱,性子也温和。可是萧景琰的状态一天差似一天,他仍是个好皇帝、慈父,可是他的面上再也没有过笑容。
朝野上下都说,陛下铁石心肠,冷酷固执。
梅长苏心如刀绞。
他出征之前,告诉景琰自己身体尚好,一定班师回朝,去见景琰,可他没能回去。
榭妹在送景琰离开江左的时候,也一定说过要等他,可她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景琰如何不痛,如何不冷?
三度春风,柳树曛得旅人归。
在第四个年头到的时候,他骑着马,朝辞廊州,暮至汉水,两轮日月不曾停歇,来到了金陵。
他去见了言侯,二人煮了酒,末了,梅长苏请豫津带他进宫。
言豫津出来的时候,向梅长苏行了大礼。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此时静默胜过千言万语。他们已然是同征北境的战友,有不必宣之于口的默契与了然。
你不必说为何你还在这世间,身为朋友,我希望你可以一直健康安乐,如是而已。
豫津带着梅长苏进了宫,梅长苏提出要自己去见萧景琰。彼时金陵下着雨,大殿内烛火惺忪。早朝早散了,景琰大约正在批折子。
第一个发现梅长苏来了的是列战英,七尺男儿,喜极泫然欲泣。
他的靖王殿下,如今的皇帝,将终于因为这个人的归来而变回从前的样子。
列战英这样相信着。
梅长苏进了殿。大殿是晦暗的,景琰坐在案边批阅奏折。他在阴影里走着,可是萧景琰没有抬头。
出乎景琰意料的是,来人并不曾跪下行礼,而是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景琰。”他说。
雨打黄昏,在十八年岁月的渡口,真切地,林殊唤了萧景琰的名字。
山河响动,亘年漫月,雨烟成诗。
那是洞庭湖南方吹来的风,那是一阙《归来》的引。
不过“景琰”二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