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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三子同归(2/2)

赵稷好似没有听见我的话,只提着灯慢慢地走在我身前。

我不死心继续追问,前面的人却始终不发一言。我们就这样默默走了一路,待走到溪谷深处的一间草屋外,赵稷才突然蹙着眉头转过身来,对我道:“他怕火光,你别吓着他,也别让他吓着你。”

他谁?!

我惊愕地看着赵稷,赵稷低头一口吹熄了纱灯里的火苗。

黑暗降临,惊讶、慌乱、激动瞬间从我心底喷涌而出,继而幻化出一种极恍惚的感觉。当如霜的月色再次盈满整个溪谷,我转头望向萧草丛中被月光和树影包裹着的草屋时,那已不是草屋,那是我曾经的梦境、遥远的过去。打开野径尽头的那扇小门,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到曾经离开他的那个夜晚?

我踩着发软的步子走进半人高的草丛,有山风拂过草尖,风里有阿娘若有似无的哀唱:“山有藜兮,藜无母”

阿娘,是他吗?会是他吗?

当我的手触到冰冷的柴门,我恍惚的心忽然又害怕了,我怕屋里的人不是他,又怕屋里的人是他。

“嘎吱”身旁的赵稷替我推开了房门。

门外的月光尚来不及驱散屋内的黑暗,黑暗的深处已冲出了一声凄厉的、近乎疯狂的叫声。

赵稷丢了纱灯冲了进去,刺耳的尖叫却一声高过一声,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沉睡的溪谷被尖厉的叫声惊醒了,林中有小兽哀鸣,有群鸟扑翼,可我听不见了,眼泪从眼眶中翻滚而下。我走进草屋,垂着手站在床榻前看着赵稷怀里那个不断哀叫挣扎的人影。

“阿兄,阿藜”我听见了自己颤抖的声音。

床榻上拼死挣扎的人停住了,他转过一张被巨大的血色蛛网吞噬的脸怔怔地看着我。

我抬手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决堤而下的眼泪湍急无声地流过我的指缝,我透过泪幕看着月光下他疤痕纵横的脸,看着他糜烂结痂的头皮上仅余的几缕干枯的发丝,我看着他颤抖着朝我伸出的仅余二指的手,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失声悲号。

“对不起,对不起阿兄,对不起”

两根扭曲的冰冷的手指轻轻地落在我脸上,我大哭着抬头,阿藜温柔地看着我道:“阿娘,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嘛,不用来看我了。每次来,你都要哭,我没事的,我等阿爹来,我等妹妹来,妹妹就快来了”

“我来了,阿兄,我来了呀”我哭喊着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眼前的人。我的阿兄,我的阿藜,我是妹妹呀,我来了,我终于回来找你了!我抱着怀里的人,不顾一切地哭喊着。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我这二十年走过的长长一路,我跌跌撞撞所做的种种努力,都只为了能活着来到这里,替阿娘再抱一抱这个曾被我们遗弃的、我们最亲最爱的人。

已无人形的阿藜一动不动地被我抱在怀里,温顺而安静,我忍了泪久久地抱着他,一如那些漆黑的夜晚阿娘温柔地抱着我。我想要给予怀里的人我所有的温暖,可就当我以为他已在我肩头熟睡时,阿藜却突然直起身子看着我的眼睛,哽咽道:“你不是阿娘,你是妹妹,我阿娘是不是已经死了?”

“阿兄”

阿藜紧闭着双唇看着我,有一滴泪从他眼眶中落下,那是一滴很大的眼泪,当那滴眼泪滑过他眼下两条交错的刀疤流向他的鼻翼时,他突然张开双臂将我死死地抱在怀里。他低声呜咽着,压抑的哭声叫我心碎。

“阿藜”我哽咽地唤他的名字,他猛地把头深深地埋进我的长发:“阿娘,阿娘啊”

阿藜痛苦地哀鸣着,声音一声比一声轻,却一声比一声绝望。我紧紧地回抱着他,我不知道这生不如死的二十年里,他是如何用这残破的身体扛住了智瑶一次又一次残忍的伤害,我只知道,这二十年来他从没有绝望的心,在这一刻,绝望了。

赵稷跪在我身旁,哭着抱住了阿藜的脑袋、我的肩。

阿藜在他父亲的怀里大力地呼吸,继而发出了一声摇山震岳的哭声。他的眼泪从压抑的心底不停地往外倾倒,打湿了我的发,也打湿了风中阿娘的低吟。

这一夜,我睡在阿藜身旁,我捏着他仅存的两根弯曲的手指,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草屋顶上垂落的一束干草。

从天黑到天明,我心里想的只有智瑶,我想要剖出他的心,我想要碾碎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我要让他为自己做的一切后悔,我要让他残忍肮脏的家族从晋国消失,我要让他那些短命的先祖在黄泉地底哀戚痛哭、无能为力!

智瑶智瑶

复仇的火焰在我的身体里熊熊燃烧,当我愤怒到不能自已时,掌心里传来了微弱的触动。

我慌忙转头,身旁的人依旧熟睡。

我的阿兄有着一张形如鬼怪的脸,却有着世间最温柔的睡颜。也许,我现在不该只想着复仇,我该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让阿兄好起来,如何才能带他离开这里,离开赵稷,离开所有的危险。

我正想着,柴门轻启,赵稷拎着一个竹篮出现在门外:“他还没有醒?”

“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吧!”我松开阿藜的手,下了床榻。

赵稷将竹篮放在窗边的柴堆上,伸手按住身上叮当作响的白玉组佩轻轻地走到榻旁坐下,他低头看着熟睡的阿藜,轻声问:“他昨夜睡得还好吗?”

“夜里哭喊过几声,但还算安稳。”

“那你呢?”

“我也还好。”

“你的性子随我,怕是恨了一夜,气了一夜,没闭过眼吧?”赵稷瞥了我一眼,我抿唇不语,他复又转头看着阿藜道,“恨不是什么可耻的事,败才可耻。当年,我已经失败了一次;如今,不想再失败第二次。二十年前,我已经失去过你们一次;如今,也不想再失去第二次。阿藜会好起来的,伤过他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仇要报,但阿兄现在最需要的”

“是你,是我。”赵稷一句话堵了我的嘴。我沉默,他伸手轻抚着阿藜耳畔几根萎黄细幼的发,柔了声音道:“你和你阿兄的头发都随了你娘。阿藜出生时就有满头的乌发。别家的小娃三岁还只薄生了一层黄毛,他那会儿就已经能梳一个极漂亮的总角了。你阿娘爱打扮他,总亲手给他绣包巾。你祖父日日盼着他长大,早早地就托人到楚国玉山采买了一块半尺宽的碧玉,只等着他长到二十岁时,给他制冠戴。可你看看他现在”赵稷拂开一只停在阿藜头皮溃烂处的蝇虫,回头看着我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我们现在不能停。早食过后,我们就出发去郑国。”

“不行,阿兄体虚,行不了路的!”

“我们去渡口坐船,再晚些日子河水结冰了,你和他就都走不了了。”赵稷看了一眼我的肚子,我摇头道:“不,我们不去郑国。我们逃出晋国就好,为什么非要急赶着去郑国?新绛到新郑,旱路难行,水路又多风浪。若半路遇上风雨,有谁敢在大河里行舟?”

“谁说我们在逃?此事不必多说了,明年开春之前,务必要赶到新郑。”赵稷起身而立。

“为什么?”我跟着站起身来。赵稷此刻赴郑一定有所图谋,所谋之事也一定与晋国有关。

“你真的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郑国?”

“既是你要我跟着你走,这理由总该由你来告诉我。”

“你你你你什么时候才能唤我一声阿爹?”赵稷蹙着眉头看着我,我转过脸,他轻叹一声道,“晋侯死了,赵鞅不出一个月也要死了。到时候,智瑶和赵无恤斗上一斗,晋国的天就塌了。晋国的天一塌,郑人积了多年的仇,就到了该报的时候了。”

“你想让郑伯出兵伐晋?不可能,郑是小国,郑伯他不敢。”

“所以,我才要到新郑再借他几个胆啊!若不出意外,明年春天,齐侯就能召集五国诸侯于廪丘会盟,与诸国一同举兵替郑伐晋。”

“你要聚五国之兵伐晋?!”我大惊失色。我知道赵稷心中有复仇之念,也知道他一定会对赵氏不利,可伐晋?他竟要引兵伐晋!

“是啊,多好的事,对不对?”赵稷扬眉微笑。

“你果真疯了,你是晋人,阿娘是晋人,我们都是晋人。晋国是我们的故国,有我们的故土啊,你怎么能引外敌攻晋?”

“是我疯了吗?可我辛辛苦苦做的这一切,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带我的儿子、我的女儿,回我的故国,回我的故土吗?”赵稷眼里有难以遏制的怒火和悲凉,我望着他,想起他流亡齐国这许多年,不觉竟酸了鼻头。

“你阿娘死了,你阿兄变成这个样子,真正疯了的人到底是谁?有朝一日,若我能让智瑶跪在你面前,你会做什么?你会因为他与你同是晋人,就饶了他的罪吗?就放他离去,再去挖别人的肉,喝别人的血,吃别人肚子里的孩子求长生吗?”

“不!我绝不会饶过智瑶,我要亲眼见他人头落地,我要叫智氏一族从晋国消失。”我望着榻上的阿藜恨道。

“好,这才是我的好女儿!”赵稷展了双眉,一把按住我的肩膀道,“你相信阿爹,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阿爹要堂堂正正带着你们回晋国,回邯郸,回我们的家。很快,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呃”榻上的阿藜发出了一丝呻吟,赵稷急忙冲到床边,我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阿藜的手:“阿兄,你醒了?”

阿藜迷茫的视线在我们身上转了一圈后,停在了他木枕旁的半尺阳光上。他侧过身子伸出自己的手,在阳光里僵硬地摊开掌心。与阳光分别了二十年的他,像个初生的婴孩般默默地凝视着落在自己掌心里的阳光。

可我看不到阳光,我只看到他扭曲的掌心里一个硕大的坑洞,坑洞上后生的紫红色皮肉收紧了他昔日的伤口,却也让他的手掌再也无法平展。

“阿兄,饿了吗?我喂你吃饭吧。”我哽咽着移开自己的视线。

赵稷连忙起身从门外搬进一方松木小案,又从柴堆上的竹篮里取出四只对扣的黑陶大碗:“阿藜,这里有黄粱米蒸的栗子饭,有新炸的多子鱼,都是你爱吃的。桑子酒,阿爹先替你喝。等你病好了,你陪阿爹喝。”赵稷手忙脚乱地摆好一桌饭食,然后垂着手,紧张地看着床榻上神情木然的阿藜。赵稷在害怕,他怕阿藜已经忘了他们的“子归”,忘了他,他怕自己真的来晚了。

阿藜怔怔地看着黑陶碗里炸得金黄酥脆的多子鱼,面如木刻,可他的眼睛里却闪动着微光。伤痕纵横的脸让他失去了常人应有的那些传达心意的微妙表情,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记得我们,记得所有的一切。

赵稷将阿藜从床上抱了下来。阿藜没有说话,却示意赵稷自己要独坐,不用像孩子一样被抱坐着。赵稷应承了,从床榻上扯了木枕、薄被替阿藜做了背靠,这才在他身旁坐下。

“阿兄,趁热多吃一些。”我在阿藜身旁坐下,将饭食分装了些,放在他碗里。

阿藜看看我,看看赵稷,突然低头用残破的右手解开自己的衣襟,从脖子上解下一根长长的发辫。他将那发辫恭恭敬敬地放在阳光下,放在案几最后的一个空位上,然后微笑着用右手仅余的两根手指夹起一条金黄色的多子鱼放进嘴里。

他笑了,我望着空位上的那根发辫却泪如雨下。

我把她烧了,我用一把束薪把阿娘的尸体烧成了灰烬。我从没有想过,我这一生还能再见到阿娘身上的任何一样东西;我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竟还能亲手再摸一摸我阿娘的头发可现在,她的发辫就静静地躺在阳光里,温柔地与我对望。

子归,子归,三子同归。阿娘,你看见了吗?看见我们了吗?

这一餐,流泪的人不止我一个。赵稷哭了,他哭得比我隐忍,却哭得比我更加悲伤。那是他挚爱的女人的发,是曾经蜿蜒在他膝上,他抚摸过无数次的发。那一年,那一日,他明明想要送她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却再也没有见到她。当年,他们没有从容地告别,今日阳光下别样的重逢一下便击碎了这个男人荒芜多年的心。

“阿娘,我们一起吃饭吧!”阿藜咽下嘴里的炸鱼,对着洒满阳光的发辫温柔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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