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应离觉得荒唐,他移开目光,不知道该落到何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耳边也听不进去乐声,仿佛置身在了空寂旷野上。</p>
外面果下起大雨来,不过是一盏茶时间,雨声由小到大,噼里啪啦地打到了沈应离心头。他伸手握住剑,沉默良久,侧目问身边人:“你有话想对我说?”</p>
那人是个小厮扮相,平时都不敢大声说话,被沈应离这样一问,猛地跪倒在地,哆嗦在沈应离脚下,“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p>
沈应离觉得好笑,嗤了一声,他握剑站起身,琴乐管乐戛然而止,众人纷纷僵住,端着杯盏的人手臂僵硬,一个斜身把那瓷器摔得粉碎。</p>
沈应离没有推剑,他向下走,冷冷地说:“雨这么大,今夜奏乐便是与老天过不去,都停了吧。”</p>
雨水把檐角都洗濯了干净,沈应离一步步向下走,人们纷纷跪倒在地,每个都在发抖,那根本不是敬意,是恐惧,是畏惧,他们分明在掩饰什么,可却没人敢驳他的意。</p>
沈应离生出的欣喜被这场雨冲刷得所剩无几,他握着剑慢慢走,看到尹满淋了一身湿,两手挡在头上,急匆匆地跑了回来。</p>
他踩着水洼,顾不得脏水溅到了身上,因为即将说出口的话比那脏水更让人生寒,他没有看沈应离,反有些气恼,看着屋中所有人,吐了一口水,怒吼道:“祖宗!这是障眼法!他们骗了咱们啊,城里好多人都跑了!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留!但是今天赶上了大雨,外面的大河冲堤!有人掉进去了,快不行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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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州城外有条河,一条不怎温顺的河。</p>
更夫那一夜被吓得不轻,回屋后便卧倒不起,他本就是个怕事的性子,这一躺,目光呆滞,满嘴只念叨着:“杀人了杀人了……”</p>
众人也被他吓得不轻,有些疑心城中那位贵人的来历了。</p>
绸缎监还是一口咬定自己绝不可能看错,异瞳少年确是大巫之子无疑。</p>
他态度坚决,更是惹得人心惶惶,几个老酒友也在其中,纷纷说起了沈应离手中的剑,他们仔细回想,发现那剑与传闻中的撰魂着实相吻合,心中也开始动摇。</p>
老先生本是坚定的,可禁不住绸缎监再三劝说,何况那沈贼本就是个草菅人命的恶棍,他意欲何为,谁也说不清。城里百户人家不是什么玩闹事,一步错,搭出去的可是人命!</p>
众人只能做出最坏的打算,便有人提议报官缉拿他,大伙儿再一想,城里的官只剩下一个绸缎监,哪里还有官能报?城里剩下的都是妇孺文生,握不住刀剑,毫无还手之力。</p>
他们已被乱世折磨得不成人样,谁也不想挑起争端,更不想轻易把命交出去,最后商议着,惹不起,那便躲得远远的。</p>
他们各自收拾了行装,便以绸缎监为首,听他口令,择了个日子,让执意留在城中的那些打掩护,好走得干净些。</p>
可,谁也不知这日夜里下起了暴雨,那河忽如蛇蝎,变得歹毒狠厉,把人困进了水,大有生吃活剥之势。</p>
尹满觉得雷声就打在他脑袋上,可比起那雷,他更怕沈应离的模样。沈应离疾步走去,已经听到了前方有妇人尖厉的哭喊声,那条河横亘在他与妇人之间,河中黄水勃然大怒,拍袭两岸,把犬石都削薄了许多。</p>
风吹雨,雨引河,河磨岸。</p>
风在叫嚣,河水奔流入了大江,几条支流就在不远处汇合。这时天地无光,他们匆匆逃亡,身上火石被水浸了透,只能借雷电的光看清彼此。</p>
尹满后悔自己没给主子撑上伞,他紧紧踩住沈应离踏出的涟漪。河水与岸齐平,水势迅疾,雨越下越大,对岸城民都高声呼喊,想让河里那两人鼓足力气,攀住那块巨石。</p>
沈应离才看清楚,河中落下了两人,有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子,他腰下全浸在水里,身上绕着绳索,紧紧锢着背上的老妪,看样子是他年迈的母亲。</p>
对岸不停哭嚎着的是位年轻的妇人,怀里还抱着孩子,孩子还不到会走路的年纪。</p>
水势太急,把他冲得就要没了力气,可那巨石在河中间,离两岸都还远,根本没人能救下他。</p>
沈应离的心狂跳不停,他撩了一把乱发,寻到岸边一棵发育不良的垂柳,那处离巨石最近,他顾不得多考虑什么,除去外衣拧成了一股,把撰魂奋力插进树干,系住了剑首,探着身子入了河。</p>
尹满拦他不住,反而被一把推开,摔了个狗吃屎。</p>
四周电闪雷鸣,城中留下的那些人也追了过来,电光照亮了一刹沈应离的脸,他奋力张着手,那棵树禁不住河水冲击力道,不多时就要断了。</p>
他吞咽雨水与河水,对河里那男子喊道:“伸手!伸手!”</p>
河水太急,那男子不好松懈,怕送来一只手就被河水卷走。他还背着母亲,更不敢轻易去试,他与沈应离的手还有些距离。</p>
沈应离觉到柳树在晃动,咬牙再向前张手,他掌心还带着伤,伸到了极限,嗓子哑了:“伸手啊!!”</p>
那男子奋力去握,两人指尖触到一刹,马上就滑了开。他苦笑着摇头,示意让自己母亲先上岸,可这时,沈应离身后那些追来的人皆在大声喊:“韩贡岁,他是沈应离啊!”</p>
——“是沈应离啊!是他要救你啊!”</p>
——“不要回来啊!快跑啊!”</p>
两人目光马上交融,韩贡岁抿了抿唇,本尝试伸出的手马上抱回了石上。沈应离错愕地看他,只听韩贡岁颤声问道:“公子,你真的是沈应离吗?”</p>
沈应离不知道要怎么答,他也坚持不了多久,甚至不敢回头求谁来搭把手,他不停地摇头,怒吼:“我是谁重要么?!伸手!我求求你伸手!”</p>
韩贡岁已泪流满面,他落进河那一刻就没想过还能活,只想把母亲送上岸。他寒窗十余载,一朝金榜题名,却因名中一个“贡”字与君王相冲,落得再不可考取功名。</p>
他本有一腔报国热血,却只能在城中做个无名书生,而后初见盛世之光,重燃雄心壮志,世道却又被沈贼窃剑诅世毁了个一干二净。</p>
他空有一身傲骨,却不配被称文人,也无人记得他韩贡岁当年一纸文书被多少人称惊才绝艳。</p>
雷声雨声和哭嚎声搅在了一起,韩贡岁听得最清楚的,还是那一句——“他是沈应离!是他害得国之将倾!他是乱臣贼子啊!”</p>
沈应离也泪流满面,他不知自己哪步走错,落得教人在生死面前都两难,他还偏执地伸着手,韩贡岁已偏过头去,对母亲道:“孩儿不孝啊!孩儿不孝……”</p>
那老妪也是哭得撕心裂肺,可她抬手摸了摸韩贡岁的额角,“你爹从小就教你大道理,娘不懂,但娘不会怪你。”</p>
韩贡岁不停地抽泣,他耗尽了全身力气,最后回过头,看了看对岸的妻儿,对他们笑了笑,韩贡岁托着母亲抱住巨石,他忽然大笑出声,一头仰进湍急河水,却毫无畏死之意,他放声:“沈应离,我死也不与你同党合污!”</p>
人很快被河卷走,沈应离还愣在原地,只见老妪双眼通红,也跟着松了双臂,追着自己儿子去了。谁都没有来握沈应离的手。</p>
对岸传来哀嚎,刺耳、震撼、比打在头顶的雷声还让沈应离震颤。人影被河水吞没,柳树投下的影瘦如枯柴,对岸之人皆看不清沈应离伸手,也听不清两人说了什么,看到韩贡岁被水冲走,人们都疯了——“沈应离杀人了!”</p>
尹满在柳树旁紧紧拽着衣绳,呆滞地看着沈应离,看他在岸边吊了很久,像个孤魂一样被水打得东倒西歪。</p>
沈应离满脑空白,他面无表情,一心在想:“我何时被他们归成了乱臣贼子?”他被尹满拖上岸,河水就打得与腰齐平,沈应离就像块冰,尹满怎么叫,他都不回应,身上温度也冷到了极点。</p>
两岸的人都畏惧着他,对岸更猖獗,仗着沈应离够不到,一个个抱头哭嚎:“沈应离杀人了!他杀了韩先生!”</p>
沈应离仰面朝天,他不知自己怎么站起来的,也不知尹满为何躲得那样远。他反手抽出了剑,回身指向方才在后齐呼他名姓的一众人,他问:“我在救你们,你们看不到吗?我是谁,这么重要吗?你们亲眼所见,比不过闲人两三言吗?”</p>
他提着剑疾走,一人一人的指,一人一人的问,他还没有问完,一道灿白的雷打在了那棵柳树上,树干一瞬燃成了火球,甩出不少火星。</p>
云缝中爬着白蛇,一条接一条地闪烁翻腾,人们都尖叫着落荒而逃,沈应离浑身湿透了,他没有走,他把剑扔一边,人跟着晃了晃。</p>
他看着天边滚来滚去的雷,听着对岸的叫喊声,风兜住了整个人,有无数道鬼魂来推搡他,不让他安生,不让他停歇。</p>
很久,很久,沈应离挣扎了很久很久,露出了一抹笑。</p>
他站不住了。</p>
沈应离终于被雨压着跪倒,他在雷声轰鸣中恣意大笑,他不停地嘶吼:“我为什么要救你们?!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p>
他瞬间被雨淹没,失了神哑了声,仰面望天,他再也直不起腰,对着雨喃喃:“大哥,父亲,我不想……我不想救人了……”</p>
沈应离说了无数遍,可惜再无谁人能答此问。</p>
他还是被那千万亡魂压落深谷,无人拉他一把,把他救上岸;无人推他一把,让他触到底。</p>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下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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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可能会有虫</p>
明天更新前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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