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应离不答,不说话,闭着眼。沈贯目光酷烈,把他掼在岩石边,扼住喉咙,逼他睁开眼,“我要剑,听懂了吗!?”
他身后一众宵小终于跟上,马蹄声齐齐停歇,有人这时开口:“要什么剑,先把人杀了!”
沈贯浑身颤抖,双目赤红,松开沈应离,横冲直撞进人群,把方才说话的人拖下马,一脚踹进血海,“都滚去给我找剑!!”
那人尚未反应过来,一瞬坠进血海,惨叫一声,只冒出手挣扎片刻,马上化成了白骨。
余下之人大骇,马儿也惊了,沈贯不饶他们,他不能空手而归,他这么多年来只为得到那把剑。
他抽出无鬼,把一个一个人逼进血海,神情癫狂,硬要在血海里搭出骨梯,供他去寻剑。群山大震,悲响不绝,沈贯回身,再度掼住沈应离,“说话啊!!你说话啊!!”
沈应离微微笑:“畜生,我白教了你。”
沈贯闻言大笑,“你教过我什么!?沈应离,你的剑无道!你教过我什么!?你让我看些什么!?我不懂你,我不懂!!”
沈应离抻着脖颈,被他扼得喘不过气,却一直笑,笑得沈贯更恨更怒。
沈贯挥剑赶人下着血海,沈应离仅剩一口气,沈贯不肯松力,自己却先哭了,他泪往嘴里流,怒极:“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我告诉你,我同乡百人尽数被你害死!!他们做错过什么!?我每日都恨不得杀了你!!”
沈应离睁眼看他,怔忡又恍惚。沈贯要把人活活掐死了,哭着哭着,忽然放低声音,取笑他:“你因一句剑道收我为徒,却不知此话并非出自我口。早在十年前,就有人教会了我,他是我义父,你记得他,他叫陶息。”
沈应离瞪大眼睛,哽出了声,沈贯把他拎起来,看着这张脸,回头看着血海,“你活不出这里,不多时,就会有两路人来,一路要你的人头,一路要你的剑。沈应离,你只能仰仗我了,你把剑交出来,跪下给我磕头,给我道歉,自断经脉,留在我身边服侍我,我饶你一命。”
沈应离不为所动,他垂着手,释然地笑:“世上无我,也会有第二个人……来做‘沈应离’,这把剑……断在我手里,这桩事,了结在我身上,谁也别想要。谁也别想。”
沈贯烦他笑,恨透这张只对他假笑的脸,不知他哪来的倨傲,“你毫无悔过之心吗!?沈应离!!”
沈应离不答,沈贯一怒之下将他带走,把他摁在马背,一路向山上去,血海浮着白骨,沈贯拔马四顾,拎着他走进一道石门,转着剑刺进他肩胛骨,把人钉在山壁上。
沈应离哑了,张口发不出声,浑身痉挛,脸色煞白,汗珠成股滑落。
沈贯崩溃绝望,他这么多年忍辱负重,只为了那把剑,拿不到就功亏一篑,他后退一步,“等你肯认错,我把你带出去。”
沈贯知晓沈应离功力,恐他挣脱束缚,也恨他时时的倨傲旷放,抽出无鬼剑,对着膝头刺了进去,用了狠力,生生剜出了骨头,“你跑不了,你在此悔过。”
沈应离挤出一股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意识断在剑被拔出的那一刹。沈贯不再看他,垂手愣了一会儿,从怀中摸出来玉镯,随手掷在了一旁,“让它陪你。”
他逃也似的离开山穴,手心都是汗,满脸的泪和血,还是紧握无鬼,面目阴沉凶恶,策马回山,挥剑逼迫人们跳进炼渊。
他要撰魂,他要回去复命!他必须拿到撰魂!
群山盛情难却,血海腾落不休,沈贯不断将人抛进炼渊,自己被这群疯子扯烂了衣服,最后连马也杀掉,抛进血池。
马儿嘶鸣和人声惨叫不绝,嵇山一夜骤降寒霜,血莲却开得更为妖冶。
沈贯披头散发,脸被抓出三道血痕,他带来的一路人跑的跑,死的死,大多都沉进了炼渊,却仍捞不出剑。
棱棱霜气铺盖,天放了一点光,沈贯拄剑站立,面无表情。
出浮榕窟前,他已传信八方,指明沈应离去向,现在只须静待,等后面一队车马赶来,和他一同寻剑。
他不知站了多久,只闻寒鸱鬼魅叫声,衰草被簌簌吹倒伏地。忽然,山路尽头,陡生的人影如峭拔突起,他身上带着血味。
沈贯与爪对望,都精疲力竭,无力再战,也都提着一口气。爪袒露着带伤的肩胸,来不及包扎,伤口狰狞,还未愈合。
他未摘狼面,向前一步,手里提着剑,剑刃淌着血,看来在此之前还历了一场恶战,声音沙哑:“他呢?”
沈贯移开目光,低头看着无鬼,慢慢抬手,指向炼渊,“他跳进去了,你若真的在意,就下去找他吧。”
沈贯指尖所向的,血海旋渊千里,白骨涌动,本赤红的血已凝成暗紫色,两边高山峥嵘可怖,声息永灭,号鸟哀绝,振翅不渡。
跳进去必死无疑。
爪侧头去看,久不动作。
沈贯收手,缓缓摇头,缓缓朗笑,觉得一切都不过如此。无鬼在他手下打颤,剑鸣时断时续,却如捷后金钲,庆贺一场较量的胜利。
沈贯回身,看清了那双异色的眸。
他忽然笑不出了。
银面磕在地,一声脆响,沈贯骤然色变,向前跨出,爪把剑抛在山边,纵身进了血海。
沈贯大步上前,看着人影瞬间被血海吞没,怔忡无比,探身过去,“找死,疯狗。”他环视血海,看不到一丝人迹,只有尸骸翻覆,血浪离他很近,沈贯看得心惊肉跳,不由倒退一步。
血浪狂卷,顷刻就打在他脚边。沈贯摸了摸脸上伤痕,急切之间,一眼瞥见手中的无鬼,他眼中布满血丝,反复多次,看了又看,最后把剑扔了下去。
沈贯等剑彻底沉进血海,转身走出几步,却见一只鸟儿从山中穿过,顺风振翅,决然之间飞越炼渊。他身形一定,炼渊连同嵇山猛然震颤,血海顿涨,涨势更汹涌,天光大开大阖,俯瞰这片血海深渊。
沈贯后知后觉,收拢十指,察觉到遍地擂起的炼渊怒气,他尚未能回过头,肩头一沉,这股力如雷霆万钧,教他动弹不得,刹那间就被压倒在地。
爪披着血衣,两眼爬满荆棘般的纹路,把瞳仁同化成了一色,他浑身滚烫,皮肤皲裂,感觉不到疼一样,紧锁沈贯后颈,声音干涩含糊:“他呢?”
沈贯惊恐万分,不敢细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爪反手去摸剑,摸了个空,这才看清手背,上面爬满荆棘纹路,纹路下的皮肉尽已绽开。他默了默,“告诉我,他在哪?”
沈贯马上顺着石门方向看去,转头环顾半周,却根本看不到那道诡异的石门。它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
沈贯嗅着血海味道,突然之间意识到,嵇山与炼渊是天地造化,这日阵势浩大,许惊扰了神仙,惹恼了他们,那石室是天上活狱也说不准。
只有他能救沈应离。
沈贯笑了:“他死了!!他难道不是活该吗!!疯子,一群疯子……”
爪缓缓摇头,沈贯凝视血海,声如山鬼:“只有我知道尸体在哪,我不会告诉你,你尽管去找吧。”
爪面部不受控地抽搐,克制不住,怒意勃然,看沈贯哈哈大笑着,勉力把他掼到崖边,怒吼:“把他还给我!!”
沈贯大获全胜,他后脑被血海燎出了血,横生怪力,伸手锁住爪的手,同样怒吼:“你是个什么东西!?他根本不记得你,你去找吧,你永远找不到!”
爪震怒,把他甩进了血海,沈贯一声不吭,直直坠了进去。爪茫然起身,可随着炼渊涌动,他也站不住脚,才走出两步,身子倾斜,也栽回了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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爪醒时,已是十七天后,他在血海中浮沉,绊在了灌莽丛中。
是日,嵇山空无一人,不像以前那么热闹。爪还活着,他沿山缓行,身上莫名多出一件避水衣,后背火辣辣的疼,还在渗着血,他伸手就摸到一把。
他举目不见光,走出群山,走了两天一夜,走到沈应离说的观前,翻出了包裹,翻出了一封书信,上面写了几行字——
萦江纡河入我怀,负载恩仇转轮来。
双阙之下皆义士,十二城池散黄埃。
盛名化作过路客,恶名唱起主人台。
只教风花催眉头,不教雪月凝香腮。
我自折剑纵身去,看罢今古成与败。
先容九泉蚀枯骨,再待人间春风裁。
舍去身前诸挂念,换得身后满自在。
莫问此生功或过,三两真金二两白。
里面的确有真金和白银,爪拿走了信,把金银埋了回去。
他继续向外走,想看一看方士们净出的尘世。却不料它已深受“沈应离”迫害,将恐惧埋在世人心头,他们见不到沈应离尸体,找不到断剑,又开始人人自危。
沈应离成了前车之鉴,方士们手中握着救世良机。
没多久,朝堂瓦解,世家各据一方,各成一派,人人都想做乱世枭雄。
爪孤魂野鬼一样,游走在世间,再也找不到一个归处。他回了外邦,回了巫族,赴了朵笳的约,他进了山神殿,才发现一切都是谎言。
殿中只有被他族人饲养起来的尸精。
爪无处可去,只能回到浮榕窟,可惜大火烧开了纸糊的高殿,牙的坟也剩了灰烬。他又想替沈应离匡扶世事,却发现了自己的渺小,这是权欲纷呈的洪流,不是众志成城,不是天下一心。
他下了城,见沈应离的像被人摆在街头,脸与身子都被摸褪了色,膻味飘得很远。
爪凑近去看,去摸一摸。
想沈应离这一辈子,交了命出去,换来的……不过是史书上寥寥几笔,不过是后世口中短短两句。
皆是臭名,恶名,骂名。
爪竭力补救,力量薄弱。沈应离已死,他们仍须拿这个名号出来,做亡国的挡箭牌。
爪做完了想做的、能做的事,找了一片雪山,把自己钉在了棺材里,抱着从炼渊捡出的焦糊尸体,闭上了眼。
他容貌不再变,停在了两年后,停在了二十岁那年。他给了自己一个名字,找到了犬与兔的姓氏,还他们家一条命。
爪把“傅”冠在头顶,拆“观”为又见,止于又见,唤自己傅观止。
他沉睡期间,在棺中被冻醒,被渴醒饿醒,熬过去,他熬成了习惯,他怎样都死不了。
他是从炼渊手里捡回命的人,他捡了便宜,他受了诅咒。
沈应离走后,他把意气风发换成了对他的披肝沥胆,从未再有其他私心。少年的那些年,他本可以酬壮志,展宏图,却把自己烙在棺材里,也变成了一个死人,一睡就是三百年。
天地万物皆被冰封三尺,替他,替所有人盖上一层孝布。
再后来,仍在这片冰天雪地里,傅观止听到了玉碎的声响,时近时远,忽高忽低,他觉到自己的心跳。
仍然鲜活、热切……
他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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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罐子是这个低魔世界唯一一个高魔的人_(:з)∠)_
沈贯从头别扭到尾,甚至还会别扭更久(。)
炼渊:少年,我们来做一笔交易!
傅观止:????
我要去练伴奏了,明天随堂考试,我要留点清白在人间。
暴风哭泣,回忆杀结束了,下章进终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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