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在流水脸上抹了一把槐花香,水滴顺着指尖落到流水的脖颈上,冰冰凉凉的香气沁入每一缕肌肤,沁到了流水的心里。
逢源道:“看惯了你嬉笑打闹,骤然见你满面凄凉,就想捧给你一把水中的槐花香,为你洗尽经年的风霜。”
流水的眼中汪了一朵明晃晃的月亮。
逢源道:“信与不信,只在一眼。我信你,只在最初那惊鸿的一眼。”
他深深望进那一汪月亮,低低道:“你对我,也是如此。是与不是?”
流水心道,是。
这画面太柔软,流水有些浸在月光下的恍然如梦。梦中的小苍山低低絮语,小小少年弹琴舞剑,似水流年。
是有多久了,再没有去想,再不敢去看。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怎么都笑不上来,勉强扯了两下,扯落了眼中汪着的月亮。
逢源道:“我娘常说,在她那里,我想怎样,便怎样,她都可以帮我接着。”
他用手勾了那两朵坠落的月亮,道:“我想,我也是可以给你接着的。”
这些天他跟着流水在芦花村,看他守村口,吓土匪,帮村民们处理各种鸡毛蒜皮鸡飞狗跳,看他住在破烂的土房子里,睡草堆,吃野菜粥,心里已经把流水当成了一个没有亲人疼爱照顾的苦孩子了。
流水终于笑开来,一把打开了他的手,道:“你接个屁,还不是你抹的水,反过来还想当好人,好不要脸。”
逢源给自己抹了一把槐花水,顺道摸了摸自己的脸,认真道:“要的。”
流水捞起水中的槐花进屋,道:“是得要点儿,否则没法看。”
逢源跟着他后面哼了一声,道:“我这举世无双的俊颜可是芦花村公认的,别人看都看不够,你这是没眼色。”
流水烧火打水,连连称赞:“逢源公子举世无双,天下最美,美人如玉,玉树临风,风华绝代。”
还连上句了!
当真是毫无诚意。
逢源不服气,拍拍自己的胸脯,道:“我还代代相传呢!怎样?”
流水老神在在点点头,“应该的,应该的。代代相传,薪火相承,流芳百世,福泽千古!”
越说越歪。
逢源顺手拿了一个馒头塞他嘴里,总算堵住了这一张悠悠之口,故作严肃道:“话太多,长不胖。你看马大爷的鸡,就是太能嚷嚷,瘦骨嶙峋杀出来,清明祭祖都不够看。”
流水失笑,好不容易把冷馒头咽下去,艰难道:“你可小声着点,刘三听见要跟你急。就这么一只鸡还是死磨硬泡得来的,就指着它发家致富娶媳妇儿呢!”
说完赶紧灌了口凉水,好生缓了口气。
逢源忙不迭帮他拍背,道:“人家娶媳妇儿,你急什么?赶明儿去上锦城,看上谁家姑娘,我给你下聘礼,娶回来!你比他还先成亲。”
流水刚缓的气又给堵了回去,提手就要给他扇过去,“跟刘三不学好,皮倒是学了一套。”
逢源往后退了退,正色道:“我说真的,我有钱。莫说娶媳妇儿,给你在上锦城置办个宅子都没问题。我娘给了我一叠银票,说我万一在外面要住个三年五载,就买个宅子。”
流水道:“你娘给你的,就好好留着。拿给我是什么道理。”
逢源固执地把一叠银票往他怀里塞,道:“我根本用不上这些,不拿着我娘又要哭。出个门都要给我装个三车五车的,吓得我骑了马就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有用处,就用着呗!”
流水看他塞得鼓鼓囊囊的一团,道:“你哪只眼睛看我想娶媳妇儿了?”
逢源心道,芦花村上上下下哪只眼睛都看到了,连村口的大黄狗都知道你没钱娶媳妇儿,所以从来不朝你摇尾巴。
他咽了咽口水,违心道:“是我银子太多,没地方放。”
流水很想一巴掌拍死他,看他小心瞟眼躲闪不及的样子又觉着好笑,不逗他了,把银票拿出来叠好还回他手上,一本正经道:“流水此生还要身骑白马,仗剑天涯,娶媳妇儿这些事公子就不必劳心了。”
逢源道:“红尘滚滚,痴痴情深,红袖添香在侧,不比浪迹天涯强?”
这是话本听多了。
流水看着灶膛里烧得噼噼啪啪的柴火,嗯了一声。
逢源的师父让他下山,就是想让他吃吃人间烟火,看看滚滚红尘,芸芸众生。看平常人过日子,看人情冷暖,世道人心。
逢源从眼花缭乱的上锦城匆匆瞥过,来到这小小的芦花村。繁华只在一瞬间,槐花的清香却经久不散。
他看土匪,看芦花村的村民,都奔着钱财,奔着娶妻生子,愁得焦头烂额,忙得脚不沾地,却乐在其中。
他从没下过山,没和别人接触过,以为山下的人都是这样的。
虽然感觉到流水的不太一样,可他每天活得有声有色的样子却是和芦花村的人是一样的。所以逢源理所当然地认为流水也有刘三的苦恼:没钱娶媳妇儿,续香火。他有钱,可以帮流水,可以让流水不像刘三那般愁。
可是流水此时此刻的沉默不语,却让他看不明白,平白的还心下歉然,似是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许是下山日子太短,还是见识太少的缘故,逢源看看手中一叠整整齐齐的银票,忽而觉得自己的这趟下山之路仿佛还需走得再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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