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赶到家时,夕阳已经落到了云梦泽的那头,四间茅草房围成的小院子里却安安静静的,屋子里连个灯火都没有。
徐家幺子徐谦坐在院子里,怀里抱着冬至,小丫头裹着的斗篷是母亲拆了自己最好的一条夹棉春袄改的,大红底子上绣着金丝菡萏花,既喜气又清雅。徐谦脚边蹲着五岁的宋秋华,在逐渐暗下来的天光下,两人脸上惶惶不安的表情完全暴露。
夏鸣还在问徐谦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不进屋去,春时却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这时候才真有种出大事了的感觉。
本朝对流放的罪人还算比较宽容,除了三代子孙不得科举,不得入仕,不得与官家联姻,不得回原籍,不得分配良田外,其他待遇与当地百姓也没什么不同。当初宋徐两家到云梦泽后,先去官府登了记,领取了户籍,再由当地衙役送到云梦泽里来,见过里正,吩咐一顿好好干活,定期有人来检查督促的话之后就算正式落户安家了。只是为了避免罪人家属互通,两家隔着四五里的水路,弯弯绕绕的湖堤要走大半天,能把人绕晕。所以虽然方圆十里没有其他邻居,两家人平时串门的次数也极少,大部分的信息都是在劳作时偶尔遇到,寒暄几句,询问下彼此的现状——宋夏鸣对徐家餐桌上的了解就来源于此。
但现在徐谦在院子里,抱着刚满月的冬至,那徐夫人肯定在屋里,这么晚了,还这么大老远的过来,要说不是大事,宋春时是死也不会相信的。
“春时哥,你……你快进去看看吧。”徐谦八岁,个头却比十岁的宋夏鸣还高了半个头,跟他哥徐恒一样四肢修长匀称,又是个练武的好胚子。此时他看着宋春时的目光,不知道怎么的就让春时觉出了几分怜悯与心疼。
这是真出大事了。
宋春时不理两个弟弟担忧的眼神,“夏鸣,秋华,你们俩招呼阿谦,我……我进去看看。”想了想,春时先去了西边的厨房,果然冷锅冷灶的,几块木板搭成的简陋橱柜里,早上出门时还看到过的半笸箩豆面,连笸箩带豆面都没有了。
春时不死心地又翻了翻,果然,原身卖了宋家的传家玉佩给赵婉蓉买的一套茶具也不见了。这嫣红,竟然奉行了几百年后某个岛国侵略别人时的三光政策。
在厨房里略站了一会儿,宋春时调整好情绪,在大灶里生火坐上水,将柳条篮子里的菱角洗干净,也没心情挑拣,直接将一篮子菱角倒进大铁锅里,盖上木头锅盖,出门交代了一声,让夏鸣看着火,才穿过堂屋进了赵婉蓉的房间。
宋家这四间茅草房是请了村子里的人帮忙盖的,一间厨房面西,一间厢房面东,是宋春时兄弟仨的房间,两间正屋坐北朝南,前面是堂屋,后面两间厢房,赵婉蓉带着姨娘柳绿住了大的那间,嫣红带着冬至住了小的那间。
与京城高大宽阔的建筑风格不同,茅草屋建得比较低矮,是湖泥裹着茅草,趁着水湿抹在木头构架的屋梁上,一层一层的,抹得厚厚的,趁着太阳大晒上半个月,就变成硬邦邦的,大锤子都砸不碎了。据村里人说这湖泥盖的屋子冬暖夏凉,比那青石砌得好多了。宋春时记得原身当时只是笑了下,并不相信村人,但他自己是知道的,南方不比北方,湿气重,夏天还好,冬天冷气裹着水汽,钻进骨头缝里的冷,而这湖泥茅草晒干后一定程度上能吸取屋子里的水汽,确实比青石砖强多了。
刚穿过堂屋的转角,宋春时迎面与柳绿撞上,此时屋子里已经暗了,人影看着模糊一团,柳绿被他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压惊:“大少爷进来了,怎么也不出声?我去点个灯,您等会儿。”
春时点头,侧身让她,眼睛扫过屋里的情况,暗暗叹了口气,脚下却丝毫不迟疑,几步抢到床前,半跪下唤了声:“娘!”
不大的房间内,那张普通的没有任何雕花与装饰的木床就占了近一半的空间,一张八仙桌,两张长凳,西墙的木头衣柜是新打的,还散发着木头的清新香味,东墙窗户下架着绣架,上面是还没绣完的一副紫气东来图,旁边柳条编织的笸箩里放着各色丝线。
宋夫人赵婉蓉半躺在床上,握住春时的手,一句话没说,眼泪先下来了:“我的儿……”
原先坐在床边陪着赵婉蓉说话的徐夫人起身给他让位置,摆手示意宋春时不要多礼,看着那孩子笨拙地给母亲擦拭眼泪,叹了口气,挑帘子出了门,外面还有三个需要人照看的孩子呢。
赵婉蓉看着宋春时只是流泪,为了做绣活,窗户开得极大,外面的光此时还能透一些些进来,宋春时又凑得近,将她眼角的皱纹和疲惫都看了个清楚,不知是不是原身的情感还在,他竟觉得鼻酸。
“娘,没事的,咱家也没啥,那点儿家当她拿走就拿走了,儿子能干活,能养您!”宋春时笑着安慰她,“我今天收获大大的,整个船舱都装满了,咱们家不会再挨饿了。”
赵婉蓉一直含笑看着他,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我们春时一直都是最出色的,娘都知道的。”她一直为这个儿子骄傲。
她这是完全不记得宋春时之前消沉到要死要活的事情了,做母亲的永远只记得孩子的好,也只愿意记住孩子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