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一时半会儿不知说什么好,不过他心里又好奇,忍不住指着她的手问:“你这出了什么事,怎么烧得这样厉害。”
苏娘转过一只独眼,打量他几眼,分外是想说的,但话到嘴边又成了:“给我铜板。”
林逸走了,过一会儿他又来了,手里拿着几吊铜钱。
“说吧。”他给了苏娘半吊铜钱。苏娘以手指一一划着数了下,嫌少。
“刚才你已经问过我话了,得再给一点儿。”
林逸叹气,把另半吊给她了。苏娘连忙塞入袖兜里,扯了个比哭还丑的笑。
“那天和人吃酒,喝醉了,不知是谁碰倒烛台,把整个屋子着了。我命大没死,可烧成这样子,还不如死了。”说着,苏娘垂眸,那只眼睛上的睫毛还很浓密,似乎在证明她曾经是个美人。
林逸又给她一吊钱,问:“死了多少人?”
苏娘不愿说。林逸见状就把钱收回。苏娘马上开口了。
“六个。”
林逸咂舌,一下子烧死这么多人也算是大案了吧?他怎么都没听过?看看苏娘的打扮,像是外乡来的,于是他有心试探道:“听你口音像是琼州这片的,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苏娘眼睛一亮,已经把答案告诉他了,不过嘴上却说:“不是。”
说罢,她打起哈欠,故作疲倦。
“我累了,再给我几吊钱也不说了,你下次再来吧。”
林逸见好就收,也不多问了,只道:“你好好歇息,我有空再多带两只鸡腿给你。”
苏娘没搭理他,径直走入房里翕起门。
林逸慢慢地离开客舍,到门处回望一眼。苏娘正站在窗边看着他,被发现了,她马上躲了起来。
林逸对苏娘的身世越来越好奇了。路上,他一直在想苏娘说的话,心想:像琼州那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即便出了此烧死人的事,也会被当地县令压住风声吧?
林逸想去打听,但不知能找谁。一整夜,他翻来覆去在想鹫儿与苏娘的关系,心烦得睡不着。
次日,林逸去找鹫儿。他也不与她绕圈子,见面就直言道:“我昨天正巧遇到苏娘,她这鬼模样真是吓人。她是你哪里的亲戚?”
“远房亲戚。”
鹫儿不动声色,只顾着摆弄茶碗里的茶,而后话锋一转,反问道:“宋敬亭那处你去过了?”
“嗯,去过了。”
鹫儿眼泛斜波,瞟了林逸半眼。她得了逞,很高兴,以最心爱的青瓷茶碗盛茶奉上。
“多谢二郎了。他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她的笑越发妖娆了,别有所图时分外动人。
林逸的目光忍不住移到她的手上。又白又嫩的一只手,丝毫没有烫伤的痕迹。她与苏娘不是同类人。她应该是出自小富之家,读过书,学过琴棋书画。
林逸松了口气,有点自己骗自己的意思。他接过茶喝上口,说:“我照你的吩咐做了,宋敬亭也没说什么。不过他不是好惹的,要不要我保护你?”
鹫儿摇摇头。
“宋公子……”她冷声哼笑。“我能对付得了一次,也能对付得了第二次。倒是二郎你……还是去学堂的好。我觉得二郎天资聪颖,不比大郎差。若苦心学习也能考得功名。”
林逸怔了下,突然爆出大笑,仿佛听到一个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俯后仰。
“哈哈哈哈,你怎么知道我天资聪颖?连我都不知道……”
鹫儿莞尔笑道:“元宵灯会,灯谜你只扫了一眼就猜出来了。”
“那是我事先买通人家了。”
“你骗不了我的……”
鹫儿说得很轻,却一下子刺中林逸的心尖。
林逸的心蓦然痛了,他宁愿人家都当他是草包、以为他无药可救,方才高兴。可是鹫儿懂他,知道他看似没心没肺,其实心里一清二楚。或许在被送去当娈童时,他就明白这辈子无出路了,然后故意折腾自己,活成别人想看到的样子。只是闹来闹去,谁又在乎他呢?
鹫儿明白被至亲抛弃的滋味,却看不惯林逸自暴自弃。她轻轻握住他的手臂,极认真地说:“你是个好人,命不该如此,你要自己救自己。”
林逸突然收住笑,一下子把手抽掉了。败类、畜生、混账是他听过最多的字眼,从没听过有人说他是好人。
“我好不好自己知道,不需要你来说。”
他生气了,一言不发,大步离去,差点与青莲撞个满怀。
青莲诧异,一边回望几眼一边把小狸抱给鹫儿。
“二郎怎么了?他好像哭了。”
鹫儿垂眸轻抚着小狸,叹惜道:“他在学怎样重新做人。真好,我想我这辈子都学不到了。”
青莲没听明白,好心劝她说:“娘子别乱想。今日天好,不如出去放纸鹞吧。”
鹫儿往窗外探了眼,懒洋洋、软绵绵地趴下了。
“我懒。”
……
“呵呵,鹫儿别懒了。夫人叫你过去呢。”
人未到,声先来。
鹫儿闻声抬眸,就见齐婆子兴高采烈地打帘进来,走到她面前后揖礼问安。
齐婆子笑着道:“今日府上来贵客了,夫人让你也一同过去,她说你也算林府的娘子,得见见世面才行。”
鹫儿闻言低眸思忖,暂时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道声“好”,然后起身换套素些的裙衫,可齐婆子看后不满意,直摇头道:“娘子还是换件亮眼的吧。”
鹫儿一笑,反问:“为何?”
齐婆子眼神闪烁,略尴尬,憋半晌才道:“亮眼的好看。”
“可我喜欢素净。”鹫儿边说边朝镜插上一枚珍珠蝴蝶步摇,假装未看见齐婆子翻白眼的模样。
鹫儿仍是穿着一身素色去见林岳氏了,拜首问安,乖巧得很。
林岳氏与往常一样,笑眯眯地说道:“今日高夫人来访,说想见见你。”
鹫儿半低着头羞涩浅笑。她往边上看去,林玥也在,而林岳氏所说的贵客高夫人像个摆设,虽是满头金钗,但气质却差了大截,与林岳氏对眼的时候,显然是有些畏惧的。
不知从哪里拉来的冒牌货。
鹫儿不露声色,乖巧地向“高夫人”请安。高夫人眉开眼笑,说了几句漂亮话。
林岳氏以帕捂嘴,笑得更欢了,一双凤眸微眯,只道:“您太抬举了。”而后侧首看着鹫儿,柔声道:“对了,听闻你琴弹得好,可否给弹一曲给高夫人听听?”
话音刚落,一把琵琶就送上来了。
鹫儿一笑,坦然接过,随后拨弄几下琴弦,弹一曲《春江月》。
堂内屏风后,苏娘正侧耳聆听。此曲千古流传,光派别就不下五支,而鹫儿所弹奏的是最难的流水派,十分讲究指法。这支琴曲正是她当年教她的,如今青出于蓝胜于蓝。
苏娘忍不住透过屏缝窥视。美人如画,这小小年纪已是绝世风华。
苏娘欣慰地笑了,整个人趴在屏缝上,目不转睛。然而过了一会儿,她的笑又成了恨,恨又化作哭,哭也不敢哭得大声,只能不停地抹着泪,喃喃自语。
一曲终了,堂内所有人都满意了。那位“高夫人”更是赞不绝口,夸鹫儿琴艺奇佳。
林岳氏两眼笑成缝,道:“高夫人谬赞,不过我也不得不夸一句,鹫儿琴真是弹得好。”
场面话过后,“高夫人”道:“家中有事,不能久留。”
林岳氏也不多话,就让齐婆子把“贵客”送走,顺便让鹫儿回房歇息。
待鹫儿出了院门,林岳氏敛起假笑,摆摆手命众人退下。
躲在屏风后的苏娘也想走,结果被林岳氏叫住了。
林岳氏趾高气昂冷声道:“刚才你看清楚了吧?她是不是你的亲戚?”
苏娘低着头,把头巾围了又围,吞吞吐吐地说:“离得太远,没看清楚。你要知道,我只有一只眼。”
林岳氏立马拉下脸,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是来我府上骗吃骗喝?还是有事故意瞒着我?”
苏娘不吭声了,眼珠子骨碌一转,谄媚道:“夫人想我怎么做呢?只要夫人留我口饭吃,我随夫人差遣,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那娘子真不是个东西,心眼贼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