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讶然半晌,又要慌忙跪下,重华早有准备,托着她不让她跪下去。莺无法,只得一个劲儿地摇头,口里忙不迭地道:“帝君使不得啊!奴婢身份低微,怎敢同帝君并肩……使不得,使不得……”
“你不愿意?可是我哪里不让你称心?”重华挑眉看着她眼睫低垂,一双眼睛里盛满惶恐。万没想到自己深思熟虑了许久的结果换来她这样的反应。
“奴婢岂敢……帝君……帝君莫要拿奴婢寻开心,帝君是帝君……”
重华截断她剩下的话:“你是帝后。”
随后,两人顺理成章地结成了夫妻。重华对礼节的蔑视程度堪称举世无匹,丝毫没有要通知天帝、录姻缘簿等等的打算,连成婚的礼节都是能省则省,大概就是用莺啼玉宛花编了个花冠给莺,她戴上便算礼成了。
这样的感情像初尝滚烫、后劲却绵长的烈酒。他的宠爱将莺的一切惶恐扼杀在咫尺之距,他和她同食同榻,于化出的凡世间牵着手流连,这便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夫妻了。
重华一直未懂的情爱此刻仍是不懂,只是爱他这位帝后爱得深沉。他尚不知什么是爱,只一味地为她好、哄她开心、令她时时开怀大笑,如此,便也是自己的幸福。
莺也是个天真无忧的小姑娘,在他一步步将她的惶恐击碎以后,也时不时会窝在他怀里撒娇。两人成天腻在一起,觉得这三十三天便是日后长长久久的时光了。
原原本本照搬的凡世勾起了莺极大的兴趣,心意相通之后便拉着重华品茶吃酒荡秋千,好不快活。人界总有人界的好,重华生而为神,可随识造物,连叉起来的鱼都可以烤来吃。这里同人间没什么两样,只是水更清些,风光更美些,且因帝后怕虫,没了一切虫子罢了。
重华在其间游弋得极其惬意,看莺的神色,大约也陶醉其中。两人或过着传说中神仙眷侣的日子,十分快活。重华像模像样地化出了风雨雷电,莺不禁感叹,这天界若非重华不愿,否则只需他一人,便可运转天命,照烛人间。
莺的胎来得十分轻易。重华见多识不广,后知后觉地知道莺要给他生一个小娃娃的时候简直喜疯了,一声一声唤得热切,恨不得现在就见到还未成形的小孩。莺看他如此不顾体面地上蹿下跳,也跟着开心,末了还嫌弃一声他像个小孩子。
重华完全不顾自己在妻儿面前丢脸,抱着莺在花海中转圈,吻一吻她的额头,明眸因此添了三分水汽。莺累了的时候枕着他的腿睡了,重华将三十三天无界之境俱皆化为莺啼玉宛花海,花香放浪,两人流连其间,衣袖都沾了冷香。
日子过得太快活,所以恶果降临时,格外令人难以接受。
莺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却因自身灵力低微,胎儿拼命汲取养分令她日渐消瘦憔悴。一开始重华是没当回事的,天地灵元皆可化为他的灵力,是以取之不尽、用之无竭,他的灵力似涓涓细流涌入莺体内,再被胎儿汲取,不算费事。
可是后来,问题就来了。
莺以仙身承神力,已是极其辛苦,须知一着不慎便会被磅礴神力灼烧至死。重华化自身神力随心自如,却也不敢大意,一直十分小心。
胎儿所需愈渐增多,后来几乎是重华停了一瞬便会将莺的仙元整个吸干,重华将所输灵力控制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使莺不致被烧灼而死,也不致被吸光而死。
说来也奇,为神仙者,竟连一个生死都无法躲过。
重华决心不要这个孩子。他们有久久时光,在漫长的以后,令莺修为与他等同,这并非绝不可能——或者至少修到神格,也可以再轻易得一个孩子,可他说什么莺都不同意,宁愿身死,也要让这个孩子降世。
重华悲愤异常,谓莺不守地久天长之诺,莺亦哭着指责他冷血非常,凡世之人尚知虎毒不食子,他却要亲手害死他的儿子。
多次争论。
无果。
重华退让,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她也十分令人省心,即便憔悴到形销骨立,也努力哄他开心,令他宽心。
重华心如刀绞,天劫降下的时候,身为天庭修为最高的神竟然颤了身形。
随后是灭世的愤怒。
“天帝老儿——!”一声喝问,生生盖过惊天动地的雷声,令三十六天都为之一震。
天帝在三十二天战战兢兢,几乎要给他跪下。
重华逼问,为何降下天雷?!
天帝答,天雷非为他所诏,司雷仙官亦不知何故。
重华化出屏障,将二人圈在其中,再无暇管顾三十二天乃至以下各天所立群神众仙。
天雷坚持不懈地劈了十年,愣是没劈出个什么来。重华一边接着给莺输灵力,一边将天雷的攻势隔在外头,可惜再浑厚的灵元也无济于事——十年以后,终于不再游刃有余。
屏障破碎,气浪霎时将三十三天仙云焚毁,声音比起天雷,有过之而无不及。
重华一时没有意识到屏障碎了,一道天雷降下的时候,他用身体去挡,岂料那雷穿过他的身体,直直劈到了奄奄一息的莺。
重华瞬间如同霜冻,眼睁睁看着莺连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便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身如遭万箭穿心,他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这怎么可能?!
他是整个天界未逢敌手的帝君,文武百官天兵天将乃至天帝都未能令他动动眉头、放在眼里,竟然连一个小小的女仙都没能护住?
那一瞬的惊异远远盖过了悲痛,占据了重华的所有想法,以至于他撕心裂肺的一声咆哮响在了整整一刻之后。
六界惊动。
重华的神力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逸出,整个六界都因此遭了殃。而凡界于神界而言,更是初初立起,又因各种天灾而几欲消亡。
天帝屡次寻他,令他收手,重华却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且连天帝的声音都不怎么能听到。故而天帝手忙脚乱地化解天灾,十分狼狈。莺随即化风而去,只有未竞的仙元化成一颗似血的宝石。
重华死死握着那颗宝石,心头所遭重击岂是六界如今所受苦难可以比拟。
三十三天从此沉寂。
重华的神识散乱到无法再聚起。天帝将他酿成的大祸一一处理,修为甚是精进,已经快要跨入三十三天之境。
他的心思大概是打算另六界一同陪葬。天帝惊悸,用尽全力去化解,终告诉重华,虽再救不回莺,却能令莺的胎儿降生。
胎儿的本体早已随莺飘散,但是其所吸重华神元和莺的仙元仍在,故而虽然形灭,但是若得生魂引渡,可以降世。
重华万念俱灰之间犹如死水中抓住了浮木,满口答应,天帝立刻亲自去办了。
倾全部神元令胎儿降世,以三十六天无端瑶池之水化血,以三十五天六净雪山之雪化肤,三十四天虚臾玉树为骨,三十三天焚化仙云为瞳。
再由天帝引来生魂,令此胎儿出世。六界所遭祸乱霎时归宁,被重华折腾到天崩地裂的仙山合拢,搅到沸腾的海水归位,祥瑞之兆同时现出,所有神官飞升之时显过的天象争先恐后,令六界侧目。
日月星同辉,鸟兽虫争鸣,万物朝拜,草木向荣,天地震撼。天帝可算是舒了一口气,待要重华给儿子起名时,竟昏死过去。
昏死这个词,用在他这样的上神身上何等荒谬。但重华确确实实因神元消散而再无力维持现状。他的神元都留给了刚出生的儿子,此时再无力去看一眼莺和他心心念念、拼尽全力留下的小小婴儿。
天帝慌忙扶住重华,“帝君!”
重华再听不到他的声音。
神元彻底流逝,再修回来需经历一番轮回,此时重华与凡人无异。天帝多番尝试无果,只得听从百官上谏,将重华送往凡世,等待他神元修回之时,再返天庭。
帝君离去,天界仙神悲戚,人界又是一番降下的大劫。天帝每每忙得焦头烂额,便想着若能有一位承继之人替他分忧,该有多好。
巧与不巧,婴儿生长极为迅速,不多时便为十七岁模样,往后的日子一直便是这个样子了。天帝将他养在膝下,八百年过来也算相安无事。
“你爹同朕年岁相当,他离去这些年,朕来养着你。”
他给了他最尊贵的身份——天界太子之位。
天帝谓天界不可忘记重华,亦给他取名重华,只是此后的许多年,重华帝君都没能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