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瑾毫不慌乱，一张网结上来，便将那剑锁得死死的。他身后出现了一个不甚起眼的男人，看来是很善机巧的人。

“你以为，我会一点准备都没有吗。”欧阳瑾好整以暇地拍拍那人的肩膀，“做得好。”

那人俯首应了，便见欧阳瑾用足尖将地上那把打落的剑挑起，一剑便将旁侧一棵粗壮的桃树拦腰斩断。明晃晃的剑光再次抵在了墨湛的咽喉，一边走一边围着他转圈，“你答不答应？”

墨湛:“除非我死！”

欧阳瑾的笑容顷刻转冷，下一刻，宝剑便从从后面将墨湛胸口刺穿。

欧阳逸晴的眼睛暗了一下，复又燃起灼灼火光，又是那样一个冷到极致的笑。

“欧阳瑾，你是不是觉得，如此便能将我栓在你身边了。”

语气淡然地仿佛事不关己，眼中却洇满了泪水。

“阴儿，我不许你死。”

欧阳逸晴上前，抱住了墨湛脱力跌落的身体，两人相拥着坐在了地上。一地的残瓣临着水池以上的千级长阶，漫天花雨中，欧阳逸晴握住了插在墨湛身后那柄剑，抱紧他猛地刺穿了自己的胸口。

欧阳瑾本来在说着“没用的他已经要死了”，哪里想到欧阳逸晴不是拔剑而是捅了自己。长剑将两人穿在一起，未尽的声息同时带出一串散乱的气音。

不甘、不愿，却得子作陪，了无遗憾。

欧阳瑾完完全全怔住了。两人的血从胸口流出，从石阶上一路流下，不多时便注入了那清冽的池水。花瓣被血沾染，显得极为妖艳。

欧阳瑾跌坐下来。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半晌，他爬过去抱住欧阳逸晴，用力去捂伤口，后背刺出来的剑尖将他的手割得血流不止，他喃喃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欧阳逸晴脸上凝固着一个残笑，如果出声的话，必定极为放浪。

重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虽在卷籍中一早得知了这件事，却完全比不上此时亲眼得见的那种震撼。四周飘落的桃花仿佛便在为此祭奠，为此哀挽，经久不息。

半晌都不见画面变幻，欧阳瑾真的是在这里坐了许久。

棺盖起开，有宫人来问他要不要把剑□□。

“一同烧了。”他留下一句，便拂袖离去。

这毫无缘由的爱慕和放弃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又是怎么结束的？难不成只凭一见钟情？

欧阳瑾过了花甲之年，虽没了墨湛的帮衬，王位依旧坐得很稳。其实一统天下以后，只要不兴大的战事，这王位便能坐得稳当。他令工匠大兴土木，于王城之内修一座宗庙，将自己的生身父母的灵位都摆上去，将王室各个已死的宗亲都摆上去，再为征战四方壮烈牺牲的将领们摆上灵位，最后在殿中为自己留着的灵位一旁，摆上了欧阳逸晴的。

然而欧阳逸晴的灯，从来都没有燃起过。

每每欧阳瑾将油灯点起来，不出片刻便会被阴风熄灭。他于四面八方冉冉摇曳的烛光中颓然坐倒在地上，轻语道:“阴妹，你就那么恨我吗。”

良久，才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又吩咐人在殿中摆上一张灵位。

战神墨湛之位。

就在欧阳逸晴旁边。

灯亮了。一双火苗静静燃着，欧阳瑾便抚摸着欧阳逸晴的灵位，轻轻道:“阴妹，是我错了。”

“我只是想要得到你。”

“却没想到变成了这样。”

只是，迟了三十五年的谢罪，再无人能听。

真是造孽，毁了人家的姻缘、害了人家的性命，竟还和没事人一样，换了一世还要接着纠缠。

欧阳瑾令史官将他空了一世的后位填上，不断抹黑墨湛，将欧阳逸晴生生变成了四明第一位王后。重华从他的眼中看着他做这些令人恶心的事，觉得眼睛都脏了。

就算是再爱慕一个人，因为爱慕做出这样的事，不值得同情与理解。

欧阳瑾坐在冷冷清清的大殿里，一个人拿着酒杯对月而饮，思念成狂。重华看着从窗外透进来的清泠泠的月光——你究竟在执迷些什么呢。

为了一个求之不得的女人，杀了自己把酒言欢的兄弟，将那个女人一同害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你究竟是，怎么就从第一眼爱上了那个女人呢。

重华在他的记忆中沉浮，瞧见史官的明烛浓墨，瞧见朝殿上山呼万岁，瞧见宫中佳丽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亲眼瞧着欧阳瑾余生的寂寞。

他竟思念了欧阳逸晴整整四十年。

王驾崩的那日，四明举国缟素。他或许不是一个好男人，却绝对是一位好帝王四明在他的治理之下，短短四十年内便成为了一个富强的国家，百姓便是得了福分，自然没有人去关心他是不是错杀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将领，也没有人去关心他要继位的公子并不是那位连一次都没有出现过的王后的儿子。

他这一生，只跟那燃不起的油灯妥协过，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重华再睁眼时，便是漆黑的冥府了。欧阳瑾伸手，“小心。”

穿着一身血衣的女子挥开他的手，稳住差点跌倒的身形，神色一凛:“放开。”

欧阳瑾似有恐，在她的注视之下缓缓放开了握着的手。她那个冷漠的模样分明是已经记起了一切。欧阳瑾试探着朝她伸手，“阴妹。”

被她狠狠挥开:“别碰我，我嫌脏。”

欧阳瑾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半晌，才艰难道:“你说……什么？”

“小辈僭越了。”

“阴妹……你就非要跟我……如此说话吗。你可知，我在这幽冥地府苦等你八百年……”

“故而祖上等不及了，乱我命数损我阳寿，要我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相陪？”

“阴妹……”

“祖上这是瞧见我这一世，又同他在一起了，嫉妒了？伤心了？”欧阳逸晴挽起一个冷冽的笑，“祖上当真是我四明的先祖，令史官将我立为你的王后，将他说成是叛国，自取灭亡……祖上，你可真是好手段。”

“……”

“我既已来了这里，想必我和他这一世的尘缘又断在了你手上。”欧阳逸晴淡淡笑望着他，“我会于忘川之上，等着他来，还请祖上莫要阻挠。不管是八百年前还是八百年后，我仍是我，祖上应该知道，便是拼个魂飞魄散，我也要等着他来，再一同离开。”

欧阳瑾爱的，恐怕就是她这死也不肯退让的性子。也或许因为他得不到，所以才想要。

“欧阳瑾，不过是我恰好长了一副很让你喜欢的面相罢了，你何以纠缠至今不肯放手？天下长得想像的人那么多，你又何苦只缠着我不放？你是觉得你是王，我没有屈服于你心有不甘呢，还是觉得，作弄人家的生死是一件极好玩的事情？”

欧阳瑾愣了。为何要一直纠缠她，为何又不肯放手，前前后后近千年的时光，江竭山移，沧海桑田，为何还是不肯放下，不肯看清。

他自己恐怕也不知道。

欧阳瑾看着她转身离去，血红的裙角在殿门上扫过，一个瞬息，便再看不见。他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最终黯然垂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