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陵心中泛起酸涩的波澜,深呼一口气,塌下肩膀怅然笑道:“你把我都看透了,还来问我?道子,我一切安好,此次出仕乃不得已而为之。等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我就辞官,到时就算洛阳的天塌了,我也不回来!”
两人沿着出宫的长廊缓缓而行,白雪落地,静谧无声。宫门外的燃城撑着伞,和王家的仆从一起迎上来。
贺洗尘微微侧过身,微笑拱手说道:“中常侍大人,就此别过。”他忽然眨了下眼睛,把王陵眨得忍俊不禁,也有样学样,拱手说道:“梁君大司马,就此别过。”
她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借雪花纷飞做掩护,低声调侃:“下次见面,我必着「寒鸦墨云衣」,还望道子温上一壶好酒共饮。”
两天前在傅家宴会上,贺洗尘醉酒时甩了众人一身墨痕,没想到当日情形流传出去后,却一举成名。洛阳士子纷纷以衣裳带墨为风尚,美其名曰——寒鸦墨云衣。
王陵不等贺洗尘反应,忙不迭转身钻进自家马车,催着车夫挥鞭赶路。车轮碾过积雪,骨碌碌地跑向街尾,所到之处,轧出深深的轮印。
“燃城,”贺洗尘脸上哭笑不得的神情随着远去的马车逐渐消融在雪色中,反而显露出一丝憋闷,“洛阳真讨人厌。它把每个人压得都快喘不过气来,还没苦寒的塞北好过。”
站在他身后半步的燃城没有应声,好一会儿才说道:“家主,天气冷,还是快些回家,三郎君一直在等你。”
贺洗尘叹了口气,坦笑道:“走吧,回家吃饭咯!”
***
野狐巷里的灯都灭了,巷子里只有大司马府前的两只石灯笼亮着,暖色的光芒衬得冬末的冰雪更加冷清。
梁愔手里举着一盏蜡烛,烛台是层莲瓣纹,盛着一层红色的烛泪,仿佛莲心红子。
“兄长,痛么?”
贺洗尘沐浴后只穿了一件白衫,此时掀下右肩,露出结痂的伤口。那道伤口从肩膀划至后背,狰狞恐怖,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陈年旧伤。
他扶着矮桌,摇头安慰道:“早就不痛了。”烛光穿过他散在身侧的长发,稀稀漏漏地映在墙上。屋內摆着一瓶松枝,晚间冷气将它的青翠冻得森冷。
梁愔的动作依旧十分轻柔,上完药后,又用纱布一圈圈地将伤口包扎好。
“今天小皇帝传召,嘘寒问暖了好一阵,那些人不知道又会揣度出些什么来,明天可有我忙活的。”贺洗尘脸上修饰棱角眉眼的粉黛都被洗净,比白天偏向锋利明艳的女气,此时更显得干净温润一些。
“兄长,你的年纪比陛下小,叫什么小皇帝。”梁愔先是吐槽了一句,然后才若有所思说道,“不过小皇帝竟然对你还有好脸色,看来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贺洗尘握起梁愔的手伸到炭盆上方取暖,一边说道:“她既能重登帝位,手段肯定不弱。”
“兄长上阵厮杀的时候我没能帮上忙,”梁愔垂下眼皮,“来到洛阳,兄长腹背受敌,我还是没能帮上一点忙……”梁煜死的时候他十五岁,现在也才十九岁,半大不小,心里装的事却比寻常人多了几百倍,也重上几百倍。
贺洗尘看他低落沮丧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揉了揉他脑袋:“你小胳膊小腿的,比不上哥哥我从小舞枪弄棒,恐怕我给你一张长弓,你也没拉开的力气。”
“但你却帮了我很大的忙——在外打仗,只要一想到你在家中等我,被人打下马,我也得爬回去。现在也是,我整天和小狐狸老狐狸斡旋打交道,心里累得很,但想到回家就可以吃饭,就高兴起来,又有力气应付她们的算计。”
说实在的,贺洗尘心疼这个小孩。
少年孤独,每天提心吊胆的,以前怕唯一的血亲死在战场上,现在也怕,怕他死在另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战场。正常人像梁愔这样绷紧神经,过上两三年没有安全感的日子,恐怕都得精神衰弱。但他极力克制着心里的恐惧,即便在外人看来,总有点不近人情、冷若冰霜。
“兄长,等雪化了,天气回暖,我给你做脍鱼莼羹……傅家华璋送了我一张琴,听说是彭泽的斫琴名家南风先生亲手雕刻的,音色极好……”梁愔一边给贺洗尘束发,一边絮絮叨叨地讲述近日琐事,芝麻绿豆大小,但只要贺洗尘听,他能一直讲下去。
“阿愔,”贺洗尘闭着眼睛,语气温和却坚定,“不要怕。”
梁愔手一顿,声音颤抖地应道:“嗯,我不怕。”只要兄长在,他什么都不怕。
墙上的烛光晃动跳跃着,倏忽不见,只余一地明月的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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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务本 ,本立而道生。——《论语·学而》
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 。——《孟子》
庾渺,字安石,小字鹿神,青牛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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