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轻爬在桌子前面,拿勺子喝粥,“不知道,好久没见过了。”
童言为自己盛了粥,问:“没再婚?”
迷轻说:“有些人,就不适合结婚,别害人了吧。”
童言问:“你在学校生活怎么样?钱够花吗?”
迷轻手上的勺子停了,半晌,“刚买菜的钱,我从你钱包取的。”
“你不够钱花,怎么不问我?爸爸呢,不是定期给你生活费?你也不能太浪费了,你还是个学生,要懂得勤俭节约,该花的地方不能省,不该花的地方……”
不经意一抬眼,只看着迷轻匆匆地在脱衣服,童言放了碗说:“你干嘛?”
迷轻说:“花你一点钱,你就这么多话,我肉偿……”
童言拧眉瞪眼,兜手扯过迷轻,一件件地给她往头上套,“那里来的这种奇怪思维?你当你是什么?开玩笑也不是这么开的!”
迷轻就笑了,抱着童言的颈坐在她身上,“你我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我是个学生……”其中一个字,说地轻不可闻,然而整句话莫名就只剩下那个字。
童言笑着转过脸,有些无辞可对。迷轻说:“爸爸经济遇到些困难,我在哪里勤工俭学了很久了。炒菜也是那时候学的。”
童言道:“你在中国馆子给人帮忙炒菜吗?”
迷轻亲她的嘴,“差不多。”
童言忽然心疼难耐,拉过她微瘦的手,再不是记忆中饱满的小手。童言几乎哽咽,“都是我不好……我该常问问你的。”
迷轻眼眶也有些红,没有哭,只是坐着不说话。
童言心中估惙着——这是六月下旬,疑惑问:“你这时候回来,不张罗毕业考试吗?”
迷轻摇摇头。
童言直觉不对,压低声问:“你该不是……辍学了吧?”眼看着迷轻低下头去,心急握住了她的肩问:“是没学费所以辍学了?”
迷轻说:“我病了一场……学费的钱……全用了看病……坐飞机的钱,也是问人借的。”
她的语调很轻,像个和妈妈坦白的孩子。童言的心仿佛被什么绞了一下。心酸自责一拥而上,将手推开了她,去茶几前拿手机,“我打电话过去和你学校联络一下,你不能就这么辍学,你还这么小,最后一年,不能功亏一篑……”
中国比俄罗斯快5小时,童言交涉了一个多钟头,校方坚持由于此次迷轻在校表现恶劣,来去并无任何交代,坚决不予以通融。童言又打了五六通电话,找到了当地的好友,联络了当地几个有名望的人士帮忙说情,弄到晚上八点,终于令到校方软口,考虑迷轻的天资有目共睹,补了一个长期病假,明年和新生一道,课业,重考,学费一样不能少。
童言的朋友因此事又额外推荐了她一个私人著名芭蕾教师,所费不赀,但效果出众。大约也在人情之内,不可拒绝。每周三堂课,在圣彼得堡,其余时间自己练习。
弄完一系列的事,已是九点半。迷轻热了菜,伸筷子给童言夹菜,“每周三次,我不是要坐飞机来去?花好多钱……”
童言抬起头,“我让朋友为你租好房子,其余你不用担心。”
迷轻将筷子一掷,“你又要扔开我?!我不去!”
童言看着她使性子,低着头吃了两口粥,笑着说:“我要做一款香水,这次定向是‘日本’,名字叫‘nazo’……”
迷轻已扭身下了座,在屋子里翻箱倒柜。
童言撂开一桌菜,斜靠在门框。迷轻来时的行李很少,她在收拾她仅有的衣物。童言说:“你脾气怎么这么大?我话还没说完。这款香水制作的时候,需要它的灵感在身边。”
迷轻动作缓了一些,跪在地上细致地叠袜子,抚平了,袜口对着袜尖,中间压一道痕,再折一次。
童言道:“我陪你……”
迷轻想笑又忍住,低垂着脸说:“叠袜子还需要人陪。”
童言想起一事,道:“小同学,请教你……为什么我的微信没有允许就加上好友了?”
迷轻说:“你自己没有设置加好友验证啊!”
童言问:“你吃饱了没有?”
迷轻的眼神都是羞涩,咬着嘴唇娇滴滴道:“什么啊……”
童言说了一个“你”字,吭哧笑了,想要说话,又觉得好笑,只是停不下来。眼见迷轻要生气了,才说:“你吃饱了。我们出去买东西。”
童言的母亲香取水上是个名流私生女,日法混血儿,美的甚为妖异。哥特洛丽塔那种调调,幼年开始画画,年轻的时候认识了几个情人,打造了一身名气。不到三十岁,已经是誉满东京的天才画师。童言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洼冢海风,同母异父,父亲是东京的商业巨子洼冢琦原,他是独生子,人很谨慎,和童言不多来往。
童言的父亲童高是个香港人,落魄搞摇滚的,一身才华,无人赏识。行内人都喜欢“玩”音乐。他父亲见不得别人说“玩”字亵渎音乐,谁说打谁。爱喝酒,喝醉了六亲不认。颓废浪子的那种风格,让童言的母亲大肆迷恋了一番。谁知她母亲怀着童言,童高又迷上了另一个女人,毅然决然地和她母亲分手奔向爱情了。
童言十四岁,香取水上遇见迷轻的爹迷崇远,一个有着意大利灵魂的中国赌徒。一个能用歌声让女人高潮的男人,任意歌剧里的咏叹调信手拈来,浪漫的无可救药。那时候迷崇远还没有落魄,又肯在女人身上大花心思。带着不差钱的香取水上四处游玩寻觅爱情。抛下了七岁的迷轻和童言在海岛自由跑,也不担心孩子会不会掉下水之类的,虽说Amalfi Coast的海岸,终年要赔下不少性命进去。迷崇远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迷轻小时候就长得美,是那种引人犯罪的美。仿佛不论老的小的,是男人,都忍不住在她身上打一些主意。
童言稍不注意,迷轻就被猥琐老头子抱在怀里亲,或是被小男孩追逐着掀裙子。
童言认为这是她妹妹,做姐姐的有义务保护妹妹。然而那时候,迷崇远和香取水上还没有结合。
随着这个妹妹逐渐长成,迷崇远和香取水上的爱情也走到尽头。迷轻和童言在Amalfi Coast暑假的岁月,是最幸福难忘的。
迷轻敏感早熟,十六岁,开始流露出对女性的向往。她三番五次地勾引暗示,终于把童言逼急了。童言觉得自己和那群猥琐肮脏的人没有区别。甚至比他们更恶心。因为她不确定是不是一开始,对迷轻的保护欲,就是来源于对她的渴望与痴想。
她从迷轻身边逃走了。偶尔见一次面又匆匆作别,迷轻以为她和自己不一样。着实痛苦了好久。
童言记得迷崇远遗忘过的每一个关于迷轻的日子,给她送礼物,一次不落。
小卡片手写着“ Il sole per il giorno, la luna per la notte, te per sempre,Ti。(白天的太阳,夜晚的月亮,永远的你)”
迷轻许多年生活在童言的若即若离当中。交男朋友,交女朋友,没有一个人是她。
童言从佛罗伦萨美院(Accademia di Belle Arti di Firenze)毕业后,认识了一个男朋友,从事的是调香师,她觉着有趣,就跟着学习了两年。制作了她人生的第一款香水Lost L。那段时间,迷轻极端叛逆,迷崇远往往找不着人就给她电话。童言患了焦虑症,和男友分了手。然后嗅觉就出了问题,闻什么都是LOST L的味道……
修整半年。从新捡起学习的绘画,开始了香水设计师的工作。
迷轻说要开车,童言就坐在副驾听歌。音箱里放着童言顶喜欢的Jeanne Moreau的Le Tourbillon(生命的旋风),轻快而朗朗上口。童言跟着悠扬哼唱起来。
“Elle avait des yeux, des yeux d'opale, (她有宝石一样的眼睛),
Qui me fascinaient, qui me fascinaient.(让我陶醉)
Y avait l'ovale de son visage pale (她那略带苍白的鹅蛋脸)
De femme fatale qui m'fut fatal (bis). (一个充满诱惑的让我堕落的女人)
On s'est connus, on s'est reconnus, (我们相遇,再相遇)
On s'est perdus de vue, on s'est r'perdus d'vue (我们不再遇见,不再遇见)
On s'est retrouvés, on s'est réchauffés, (我们重逢,我们心里又燃起暖意)
Puis on s'est séparés. (然后我们又分离)……”
暖暖的曲调子里,迷轻说:“言,要是我不会来找你。你会找我吗?”
童言住了口。眼睑垂下来,屏幕的荧光在眼底像蠢蠢欲动的一团火。
童言仿佛看见暗夜的尽头打开一扇门,门后面是无尽的光明。光明的尽头是盲目。
童言托住自己的手,上面空荡荡的。车窗外闪烁着紫红黄绿的霓虹……空气仿佛又飘来Lost L的气味,大雨滂沱,童言站在雨里,大雨冲刷着她的脸,连表情都冲掉了。祁仲北将她圈在怀里,告诉她,没关系,没关系……
心里那个人是谁……灵魂里潜伏着一个噬人的鬼……或者是妥协,或者是毁灭。
童言一惊,猛然抬起头。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迷轻正认真地朝她看,童言畏葸地闪避开目光,“有段时间,我得了焦躁症。什么都做不了……我觉得……自己有病……想根治它……”
迷轻皱着眉,一甩头,靠在椅背瞪着天窗,“你是不是觉得喜欢女人是病?”
童言不说话,迷轻狠踢了一脚车厢,开了车门就往下去。
童言叫:“轻轻……”
迷轻坐下,一扭头说:“你想好,也不是谁没了谁会死!”
几乎没有间隙,童言接话说:“有一次!……”童言总是满怀愧疚,转过头,视线落在黑漆漆的马路上,蹙着眉,纠结而痛苦地陈述,“你那时还小……十六七岁……在房子里,躺在床上……我……轻轻,你简直不能知道,你让我对自己产生了多大的质疑。我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个变态!和Amalfi的那些恶心的人……有什么区别!”
迷轻把头微微地垂低了一些,狡黠地斜过眼,忍住笑说:“就是为这个,那……我要说,是故意让你看的……呢?”她笑意止不住,从心底溢上脸。一张脸,红透了。
童言一整个心都是罪恶感,她要规劝她的小妹妹,纵然她言不由衷,希冀相反,她有义务规劝她的小妹妹。“轻轻,你还小,还不定性……我不能……”
迷轻烦了,狠狠捏着童言的手,举起来说:“你本能的时候想不起来,本能过了,就想起我还小!你——当我眼瞎!”
“瞎”字出口,已经下了车,车门开的突然,被过往的司机狠狠哔了几声。车来车往的路上,童言怕她出事。下了车追,喊着:“轻轻,轻轻。”然而呼叫也是委屈祈求的。
迷轻走在人群中,甩手顿足停下,叫道:“你自己看着办!要我还是祁仲北!说好了!”
童言往前,迷轻退后,童言站住,迷轻也站住。童言看看周边好奇的目光,转移话题说:“仲北……我跟他不可能的……别闹了,你回来,我们去挑手机,再买些衣服。你连睡衣都没有。”
迷轻站直了,昂首说:“说你爱我!”
童言滞住,周边的人都在看,视线的重量压低童言喘不过气。
“哇塞,漂亮小姐姐百合啊!”
“咦,好恶心!”
“这么漂亮,情感受伤了吧?”
“让男人爽一次就再不想了……”
乱七八糟的话纷纷地在周边悉悉索索地响起来。手机的镜头像狼的眼睛。童言只感如芒在背,伸手上前去拉迷轻。
迷轻只是退,童言踌躇着,敷衍说了一声,“我爱你”就一把抓住她的手。迷轻并不为这敷衍的态度生气,笑着抱住了童言,就动情把唇贴在她嘴上。童言投入不了,全身都绷紧了。
街边的车厢内坐着一个人,默默掏出一根烟,点了,呼地吹出一口烟雾。执起手机。
Le Tourbilloni 在童言的裤子口袋响起来。童言推开迷轻,一面拉着往车里去,一面接了电话:“仲北?什么事吗?”
“你在哪?”
童言看了一眼左右,松了迷轻的手,掩饰地托着下巴,盖住了手机,“在外面。”
“轻轻呢?”
童言说:“在……家。”
“没什么事吧?”
童言说:“……有什么事?”
迷轻圈手抱着童言的腰,就从那部车前经过去。
祁仲北道:“我要走开一段时间。婚期押后好吗?”
童言握着手机小声说:“仲北,我们不可能了,我……”
祁仲北打断道:“言言,我从来没有要求你什么。难道,连一件事,你也不肯妥协?等我回来,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