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瑞当然深知，不仅是自家工厂，乃至整个社会都有黑帮势力的阴影，仅凭资方的力量，根本无法清除工厂里的帮会是势力。他能做到的只是在工人队伍中逐步掺入自己的人马，减轻帮会势力对工厂的危害。

为对付青帮工头们，他必须拜青帮的码头，以毒攻毒，以他人之矛攻他人之盾，方能使得工头们相对的安定。从长远来考虑，应该不断地从宁波招来同乡子弟，尽快发展和培养自家的子弟兵，逐步摆脱青帮的黑势力。

他回到写字间旋即下令，公司下属各工厂都要为年轻的工人建造宿舍，为拖家带口的工人盖一批工房，逐步改善工人的居住环境。如果工厂没有空余地块的，可就近购买地块建造。此事由周培康负责办理，在年内先建成一批工房。同时，不间断地从宁波招收工人，补充工人队伍；逐步把流氓、野鸡、泼妇之类脏东西清扫出公司！

经过几十年的历练，周天瑞积累了丰富的公司管理经验，意志非常地坚毅，不会轻言败退的；只要他认准了对手，总要想尽办法把其置于死地。他已经牢牢地记住了宋均克这个名字。

他对工厂管理也是有独到的方法的，尤其是实行棉铁联营之后，二家纱厂均获利颇丰。办公司十余年来，总的来讲还算是比较顺利的。唯一令他头痛不已的是一万多名工人的管理总是感到力不从心。工头欺辱工人的事情常有发生，他却不能插手管理。稍有不慎，工头们就拉闸关机器，嘴里叫喊着：“停摆了，停摆了。”工人们便涌出厂门去了；把半成品、原料扔得满地都是，任人践踏。甚至机器会无缘无故地损坏，值钱的工具无缘无故地失踪了，让老板损失更大。

这是青帮在其间捣乱的缘故。他只能采取息事宁人的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求得一时的安宁。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工人之间纠纷骤然而起。广东的铜匠，宁波的木匠，苏北的力夫之间闹得势不两立，背后竟是青帮为夺取对工会的控制权，挑唆工人们相互斗殴。

男工经常酗酒斗殴、罢工、闹事，而女工相对稳定。用女工工资比男工低，男工的工资比女工高出近一倍。周天瑞设想除了技工外其他场所尽量少用男工，能用女工替代的岗位就尽量女工，就连清花间的男工也逐步换成身坯粗壮的女工。这样不但能减少工资开销，还能减少罢工闹事，打架斗殴的机会。

工人的素质是公司发展的主要障碍。周天瑞决定全面实行养成工制度。公司的子弟学校晚上开办夜校培训工人。通过培训提升工人们的素养，逐步培养公司内部抵制青帮的势力。而且，工厂里不仅有青帮，还有共产党员在工人中间发展党员，宣传共产主义。唯有培训大量的养成工，逐步改变工人队伍的力量对比，使工人们摆脱青帮的控制，也不受各方的政治势力的教唆，培养成为专业的技术工人。

最近，纱厂的工人大批量跳槽，原因是欧美和日本纱厂相继开业，洋老板开的薪水比华商高得多。他指定大儿子周培康立即执行养成工计划。周培康在申报上刊登了招聘养成工的启事，在公司设招聘写字间，尽管周培康想尽了办法结果却不理想，没有选聘到足够的工人。然而，纱厂的各车间里又跳槽了不少工人，已经严重影响工期的进度了。

周天瑞叫来了拿摩温，询问工人跳槽的原因。拿摩温解释说：“工人们跳槽是越来越多了。现今工厂里的挡车工都跑了三成，机修、装配工也跑了一成多，大都数跑到了欧美和日资厂去了。”

拿摩温心里非常地得意，你不是要跳过我们招聘工人么，我等先送走一批工人到欧美和日资厂去上班，赚到一大笔钱。如今上海滩开纱厂的洋老板多得用卡车拉呢。你急着用人，洋老板也急着用人，我送一个熟练工人进去就可以赚到十来只大洋。可笑你还在跟我们斗法，想自己掌控工人的招聘权，这不是要掐断我等财路么！可你没有想清楚，断了我等的财路，就是断了你的生路。全上海滩的工人都是青帮掌控的，你能斗得过吗？

“能不能叫他们回来呢？”周天瑞问道。

“这怕是不大容易呢。”

“为啥呢？”

“人家托人送礼走关系，好不容易抢到只金饭碗，你又叫人家跳槽，哪有这么容易呢！”

“工厂里还差那么多的工人，你有什么办法应对呢？”

拿摩温暗自得意，大批量招聘工人，这怕是要挑我发大财了。他脸露喜色，狡诈地说：“老板，你不用着急。招工人么，我还是三只手指捏螺蛳手到擒来！”

周天瑞直起腰来出了口气，眼中透出一丝寒光，冷漠地说：“那好，招工的事就拜托你了。而且，招来的工人，以及现在工厂里的工人不再大批量跳槽，这件事必须得拜托你了！”

“老板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准保把工人找齐，而且还都是熟手。我会放话下去，谁敢乱跳槽，就别想在上海滩的工厂里混了！”

“那好，拜托了。”

果然，拿摩温很快找来了几百名熟练工人。周天瑞自然是很是高兴，塞给了拿摩温一只厚厚的红包，让他继续招聘工人。

周培康说：“爹爹，他们又在糊弄你呢！他会给你弄来一帮不够年龄女孩，甚至到农村里去买一批包身工来应付你的。”

周天瑞沉默片刻，说：“那明天早晨，我们在厂门口一看便清楚了。”

清晨，周天瑞轿车停在工厂对面的街道上，远远地观察着。他带着周培康、周毓隆来观察拿摩温究竟是招聘来些什么样的工人。

新来的女工们排着长队依次进入厂门。门卫们设了标杆，凡身高够不着标杆的就不让进门。不少女工身材瘦小伸长脖子往厂门里进，看她们的年龄怎么也不会有十五岁的样子。周天瑞的目光朝女孩的脚底下一扫，看见女孩仿佛是在踩着高跷，鞋子底下有一副厚厚的木屐；这分明是有工头教她这样做的。门卫似乎喝多老酒没看见这一切似地，让那些不够年龄的女孩轻松地混进了厂门。周培康欲下车前去询问，周天瑞挡住了他，说：“算了吧，不痴不聋当不得家翁。只要把活干了，这些事情咱们就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看见吧。”

“那就由着他们这样闹腾吗？”周培康恨恨地说。

“人在江湖，哪能诸事如意呢？你要是意气用事，冲过去堵住了拿摩温和工头们的财路，他们就会煽动工人们罢工，挑唆工人跳槽，掐断了你的生路。要想解决这个事情，就必须要有一大批自己培养出来的工人！我筹划着回天台镇去招数千名同乡子弟，来培训成养成工，分派到各个工位上去。毕竟是人不亲水还亲呢，有事也好讲话的，总比这帮动辄就罢工的赤佬强百倍呢！”

“我却不以为然。”

“为啥呢？”

“一帮白相人侯在工厂门口，专门抢劫、猥亵、强奸下夜班的女工。就因为这安全没保障，好些女工们都跳槽到欧美或日本纱厂去了。我们好不容易把他们从乡下弄来调教的好了，倒便宜了西洋人和东洋人！”

“洋人的工厂薪水高，安全有保障，女工怎能不跳槽呢？”周毓隆插嘴道。

“要论薪水么，英国人给的最高，老板对工人比较尊重些。日本人的薪水只是英国的一半，而且，日本人对工人比较严厉，所以，女工最想去的是英国人开的工厂。”周培康说。

“我早听说了。洋人对工人很和气，倒是华商的工厂里乌七八糟的事最多。工头实际上掌控着招聘权，找来的女工中有很多是包身工。”周毓隆说。

“包身工不稀奇的，哪家工厂都大量存在的。”周培康不以为然地说。

“那是工头到农村以很少的钱买来女孩，弄进工厂来做包身工。包身工的工资一拿到手，转手就交给了工头，自己落不了几文分钱的。可怜她们吃的极差，几乎衣不遮体，冬天手脚上长满冻疮，真正是作孽呢！”周毓隆说。

“这种情形太过残酷了。你们为何不去干涉呢？即使稍微改善女工的生活也是功德无量的事啊！”周天瑞恼怒地说。

“管不得！除非我们不想开工厂了。不光是我们，上海滩的老板们谁也惹不起这帮白相人的，还得月头月尾地送钱孝敬这帮畜生。一旦得罪了这帮畜牲，他们就会唆使工人搞破坏，弄得次品不断增加，机器无缘无故地损坏了，产量持续降低；还会煽动工人罢工。”周培康说。

“叫过巡警吗？”

“叫巡警？那无疑是请狼入室。警察和工头都是青帮的同门兄弟，谁要是嫌事不够大，衣袋里的银子太沉重，那就叫巡警来拿走些。要解决这个难题，唯有去拜会杜先生，请他约束这些徒子徒孙，才有安稳的日子过！”周培康无奈地说。

周天瑞说：“咳，这皆因社会治理的欠缺，使得青帮成为对抗资方压榨工人的团体组织。正是青帮的骚扰欺凌，才使得女工们参加姐妹会和共产党办的夜校。”

“就这样的局面，该如何面对才好呢？”周培康问道。

“我们得慢慢来逐步渗透，总要培养我们的工人群体，才能保障我们的事业后继有人。”

“那就尽快到宁波去招同乡人。”

“好吧，你就带人去办吧。”

“我的意思还是等宿舍建成了再去招人不迟，反正也等不了几天了。”

半个月后，新宿舍建成了。周培康便带着周毓隆去了宁波招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