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不早了,楚阑夕独自一人在小路上走着。这两天下了雨,没铺柏油与水泥的小路极泥泞,又似经什么碾过,有不少或大或小的水坑,深深浅浅地积着些泥水。裤子是新换的,楚阑夕并不想弄脏它,只好极小心的注意着脚下。好在这地方本就偏僻,小路又逼仄,车辆根本进不来,完全不用担心被车撞到。
此行的目的地在狸窝乡,一个偏远得打通电话都要特意找信号的小小村落,要进去只能靠骡子、马和牛之类的牲口,再惨一点儿的就是两条腿了。研究院的大部队已经开到了,可怜他正处休假期的楚某人想要过去只能选择后者——那位操着北方爽直口音的出租车司机大哥把他撂在了路口,还很好心地告诉他就这么一条路,没岔道,绝对不会迷路,沿着小路走上两三个小时也就到了。
楚阑夕:“……”我谢谢你哦。
——还能怎么办?走吧,谁让他楚阑夕完全无法抗拒围观文物出土的诱惑呢?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走泥路的感觉不好,走夜路的感觉更不好。眼看着最多再有一个小时左右太阳就要下山了。楚阑夕表示他并不想知道走泥路加夜路的双重感觉是什么。脚下一脚硬一脚软,鞋上全是泥,还有水流进了鞋子,非常难受。楚阑夕微微地皱起眉,掏出手机打算定位下自己的位置,结果发现手机一格信号都没有,只好作罢。
——所以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能见一个小孩子抱着什么东西坐在石头上,楚阑夕第一反应居然是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见着活人了。
——什么?你说是不是撞见鬼了?
——拜托,人家太阳兄好好地那边天上挂着呢……
——而且啊,不是建国之后不许成精吗?
那孩子看起来有几分邋遢,头发上不知沾的是泥还是什么东西,一条一条地结块都打了绺子了。衣服也没好到哪儿去,黑乎乎的干成一片一片的,根本看不出哪是上衣哪是裤子,根本宽大得几乎不合身,活似裹了条脏兮兮的床单。楚阑夕看了好几眼也没看出这到底是男是女,年龄几何,终于作罢。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细心的撕开了外包装,递到小孩面前:“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你家长呢?叔叔给你糖吃好不好?”
——好吧这话感觉哪里不太对……怎么那么像拐卖小孩的坏叔叔……(-_-||)
那孩子慢慢抬起了头,黑的有些空洞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楚阑夕,楚阑夕看着都替他眼睛酸得慌。那孩子没接楚阑夕递来的巧克力,脏得黑一道褐一道的脸上表情有点僵,他张了张嘴:“……叔?”
那声音简直哑得不像话,楚阑夕甚至没听出他到底说了什么。大约是在叫叔叔吧?楚阑夕莫名心疼得不行,他摸出一瓶矿泉水拧开递到那孩子的嘴边:“嗓子怎么都哑成这样了?快喝点水。你家住哪儿?喝一点儿,然后我带你回家。”
“……家?”
“嗯,我是说,你爹娘呢?我带你去找你爹娘好不好?
“……我只有……没有家……丢下我……把我丢下了……”
楚阑夕这才注意到这孩子眼里全是血丝。听这话,所以他这是碰上扔孩子的人渣家长了?楚阑夕其实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能把自己的孩子丢弃,更何况面前的孩童明显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
——养到这么大难道就没有一点儿感情吗?
性子温和如楚阑夕,心底下也蹭蹭地火气冒了一层又一层。他生平最恨这种能狠心到抛弃自己亲生骨肉的家长,身为孤儿的他太清楚这种被抛弃的滋味。他不由得更将声音放柔了一些:“我带你去找你家长辈好不好?我叫楚阑夕,要是他们实在不想要你了,你就跟我回家好不好?”
要说是一时冲动就是吧,楚阑夕……这世上有一个就够了。反正他的工资不低,养活一个孩子而已吧?
“……阑夕……”那嘶哑的声音重复了许多遍这个名字,活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细细地嚼过 。楚阑夕突然觉得哪里不对,还不及反应,那孩子却一把抓住了楚阑夕的手腕,那瓶打开了瓶盖的水“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攥住楚阑夕手腕的那只手简直瘦得只剩下了一副架子,楚阑夕恍惚中竟觉得环住自己手腕的不是属于人类的手,更像是树枝草杆什么的,脆弱、纤细而无力。
“……你怎么还不来……”那孩子突然就哭了,“……等好久了……”
楚阑夕:“……”
这是琼瑶大婶的哪个狗血片段的实体化啊摔!神智恍惚认错人情节吗?又不是拍电视剧少年你醒醒啊!摔!(╯‵□′)╯︵┻━┻
那孩子似乎对于没有得到回答极度不甘,纤细的手越抓越紧。手腕被硌得有些疼,楚阑夕更担心那孩子太过用力折断了自己的指骨,不由自主地哄道:“来了来了,别哭……”
闻言那孩子眨了眨眼:“真的?”
“真的。”
那孩子泪水横流的脸上僵硬地炸开了一个笑容,在这荒山野岭中灿烂的近乎诡然,一行眼泪从眼眶流下来,流过褐色的污渍化开了一点些微的暗红流下——楚阑夕猛然发觉那孩子头发上、脸上乃至衣衫上的哪里是什么污渍,竟尽是干涸的血迹,一时间骇得心跳几乎都停了一秒。手腕被死死地扣住,此刻才发现自己已然动弹不得。他看见那个一直被那孩子抱在手里的脏兮兮的包裏散落在地上,露出几片碎块的斑驳骨骼。
——这不科学!太阳还没下山,阿飘你这么敬业真的好吗?!
楚阑夕被冲击得说不出话来,他微蹙着眉看着那只疑似阿飘的生物嘴巴一张一合,楚阑夕这一次终于听清了他在说些什么:“我等太久了……太久了……”
那孩子张口,吐出来的生涩沙哑。活似几百年没说过话了,声音里透着一种委屈巴巴的感觉,撒娇一般, 眼神里压抑到极致的悲伤满得要溢出来。
“……为什么……要丢下我……”
“……为什么……不告泝我……”
“……你答应了我……要回来来找我……”
“……我等你。”
脚下的冰凉的感觉越来越严重,楚阑夕低头看了一眼,却发现暗红色的血液已经淹没了自己的脚踝,腻腻滑滑得有点儿恶心,楚阑夕眼前一黑的当口,忽然森森的想起一件很忧伤的事情……
——楚某人,晕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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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阑夕猛地从床上坐起,老旧的木床发出了“嘎吱”的一声抗议。熟悉的布置和摆设,房间里静悄悄的,这是他自己的卧室。
原来是梦。
楚阑夕擦一把头上的冷汗,拿起手机发现上面有一条康老发来的新信息:“这次你就别去了,好好歇着,想看东西我们带回来时你不就看见了。听话。”
楚阑夕心不在焉地回了一个“好”字,爬起了身。做这么个梦真不知道是他想去狸窝乡协(wei)助(guan)文物出土想魔怔了还是写小说把他自己写疯了,也许两个都有。楚阑夕很快就把这个梦抛在了脑后,给自己下了一大碗三鲜馅儿的饺子吃。冰箱里塞满了生饺子干面条,全是闫老爷子的老伴儿送的。这位和蔼的老太太是标准的北方人,性子开朗做事爽利。老话说物降一物,如果说有谁能降住犯了倔的闫老爷子,那就是这位老太太了。只不过这一次的事老太太非但不太想劝住自家老伴儿,甚至还想亲自去闹上一闹。楚阑夕好不容易才哄住了怒气冲冲的老两口,怎一个心累了得。
楚阑夕是个孤儿。或者说,弃儿。楚阑夕没得绝症,不是残疾,相貌也没有残缺,也许被丢弃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家境太过贫穷。等到他从全国最顶尖的大学毕业,每月的工资是够他养活一两个当年的自己的时候,他也淡了找回家人的打算。没有原因,错了就是错了。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愿意它就不会发生,譬如楚阑夕并不想让一群理论上与他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打扰他的生活,再譬如——不论如何不愿写下这段情节,《道行纪》的剧情线,都应当进行下去了。
楚阑夕打开了文档,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地写下了属于男主角顾道和师叔的最后一战。
——那位如玉君子的终章。
只是……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
——是这个故事代入感太强了吗?是自己投入太多感情了吗?
——是不是在世间的哪一角,当真有这么一个人……曾活过……
键盘噼啪作响,恍惚中梦里那双空洞的眼睛在眼前闪过,楚阑夕突然觉得……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悲伤。
——那只鬼……它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