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还有一个特点,不同于天道。夜深出来的人占有欲通常都极其强,目标的人头只能是接了委托的人的,若是落在别人手里,就得要提两个人头见上头了。
阿七来就是为了杀了她的。他在墨言身边蛰伏许久倒不知为何,也许是想抹杀任何可以算得上是跟他的人吧,大概。
这是夜深的通病,原先墨言身上也有的。
阳光自窗外泻进走廊,门口桑树上的夏蝉知了知了的叫。墨言倚门双手环胸冷眼看阿七,阿七垂首不敢只是她的目光。“对不起。”,他喃喃细语,“我只是没钱了。”
夜深与夜深出来的人身上还有个通病,众所周知的通病。那就是他们可以辜负别人的信任,但别人绝对别想辜负他们的真心。
的确,墨言早已脱离夜深,却并不否认她是在夜深成长到现在这般大的事实。夜深人所具有的特点,很不凑巧的是,她身上都有。
她可以以绝对平和的心态对待自己的死亡,却不能冷静地看待最亲近的人的背叛。
阿七踩线了。
缄情握在手里,墨言在阿七动手以前便挥起匕首,匕首的匕刃在阳光下映出好看的光泽。缄情不沾血,缄情遇上血会自行消失,无需过多保养便能完好如新,这是墨言喜欢它的最大原因。
阿七在她袭来的时候略微诧异,随后立即展现出作为夜深出来的人的良好素质,反手格挡,处于被动并不让他吃下多少的亏。一言不合,他们便在走廊大打出手,墨言红了眼,阿七本就为斩杀墨言而来,下手更是没轻没重。
紧张紧张紧张,刺激刺激刺激。
墨言格挡挡住阿七的突刺,反手就是冲阿七脖颈动脉处扎去。阿七明了墨言的意图,潜意识颔首躲过一劫,俯身提腿朝墨言膝盖内侧的软穴踢去。墨言躬腰俯身跃过,蹬着墙壁自上而下欲偷袭阿七,阿七凭地势翻下栏杆借机跳离原位,随即从手里射出毒针刺向墨言。
腕动缄默,缄默刃身将毒针引向别处,墨言再次扒拉栏杆往下看,阿七已然不见。她陡然后颈一凉,错位以缄默刀刃相档。
原是阿七在她分神的时候,乘机从视觉死角攀上走廊,屏气凝神欲要一举成功。
姜还是老的辣,不料墨言着实是根难啃的骨头,阿七一时难办,这计不成反倒使自己落得下风,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墨言想都不想,趁机以缄默相逼近,招招狠辣见血,无不彰显她出招的意图。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阿七深陷于危险也不见其丝毫慌乱,反而极其冷静地注视缄情迎面刺来。墨言察觉出不对劲,立即停下,却刹不住车,猛地栽入阿七画得阵内。
原来,阿七原先射出的毒针本意就不是为了一击击中墨言。再或者换个方面想,他实际是为击不中墨言后,而在一出招便想好了后路。
血入地表,毒针分别扎在几个角。墨言脚底有光芒闪烁,想要跳出阵内,却已是来不及。
墨言一时脚底猛地踏空,身子如千斤般沉重。她看着逐渐走来的阿七,顿时恍然大悟,苦叹出声。“原是你,我竟是没认出来。”,她单手负于背后冷眼说道,“夜深毒阵归无期,真是好久不了。你不好好在秘藏钻研你的千毒阵法,跑到这里来是做什么。”
被当场扒了马甲,阿七也不慌张,反而更加不紧不慢地踱步到墨言面前。撕破了所有伪装的阿七倒是更有些不知名的底气,他单手把玩着匕首,目及困于阵中收到多方重度伤害还有附加毒伤的墨言,实打实地自心底发出声叹息。
“的确是好久不见了。”,他不禁皱起眉头,“你怎么混成这副……”
抱歉,串错场了。
阿七走进墨言,却没注意到墨言双眸里划过一瞬的冷意。“的确是好久不见了。”,他不禁皱起眉头,“墨言,我记得你未曾如此狼狈过,值得么。”
墨言冷笑出声。“呵,值得么?你们每个人对我的第一个问题怎都是如此啊,真没心意。”,她负手结印,“好久不见放在其次……久遇故友,就放个毒阵的态度?”
谁料阿七出手反驳了她,墨言吃痛差点没忍住即刻跪地。“这可是你刚刚说过的千毒阵法。”,他拍手,“已经够意思了吧。”
墨言颔首低语,她抬手擦去流下嘴角的血。“真够意思。”,她猛地昂首动腕,“那你也来尝尝这个吧!”
霎时间走廊火光四起,烟尘弥漫。烟尘中隐隐看得出些许利刃相撞所迸发出的亮光,刃身划破皮肉的撕裂声与人的闷哼听不真切。
这种情况直到走廊再次发出声巨大爆炸声。
以上都是我根据苏蓉的描述猜测出来的当时的场面,苏蓉以为我是没睡好听困了,连叫我好几声我才缓过神。我回眸,她扬眉捏着我的嘴角往两边上方轻扯,嘴里还念念有词,什么表情跟谁欠了你条命似的,你可别这样,长大说不定真的会面部神经损坏的。
估计紧靠后面这句话还是盛歌教给她的。这丫头还是那句话,也不教些好的,尽教些没用的。
反正她也听不见,啦啦啦。
噗咳,我来复述一下苏蓉的原话。
苏蓉对着桃树,说。“我推门就发现阿七是夜深派来要杀我的那个,还是老朋友,原名归无期。不过最令我气结的是来杀我的理由居然只是因为没钱吃饭!一时气急,连忙招出缄情就招呼上去了。”,她顿了顿,“后来我们把走廊给炸了,两败俱伤。他任务失败没脸再进夜深了,我随便就缩在个角落打算自行养伤。”
是不是觉得我的描述更具体,更详细,更生动些?
好了,好了,我不皮了。
不知该说是墨言运气实在是背,还该说是天命弄人。反正墨言所谓的“缩在个角落”的角落,恰恰是在当时不明真相的盛歌的必经之路上。盛歌她只是失忆而已又不瞎,何况那么大人神志不清地摆那儿,搁谁身上谁都得带回去治疗。万一再被路过的热心群众通报给官府那里,官府再按照“百步之内,见死不救者,重罚”的律法来个罪名哐当落身上岂能了得。
说回墨言。话说墨言仅凭她最后一点儿仅剩的神志,依稀辨出她面前的是她思思念念良久的亲亲徒弟,本欲相认来着,结果意识到她还麻烦缠身,怕给盛歌添麻烦,当即爬着都得匍匐前行。盛歌一瞧,这能了得?索性打横抱起墨言,对,没想错,就跟当初墨言抱盛歌的抱法同样,抱回她暂住的客栈。
对不起,我破坏了她们师徒再遇感人的氛围。
这不赖我,她们二人对这点都说的轻描淡写,具体情况还得靠我自行遐想才能叙述。
抱回客栈也不闲着,盛歌立刻马不停蹄请周围极好的大夫前来救治墨言。那大夫也挺不巧,是裴雅儒,裴雅儒这家伙所有的情商智商全放医学上了,瞅见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墨言,再看眼不明所以然依旧很着急的盛歌,是也不是都猜出来大概,于是这不看气氛的就在诊断以后一时图个嘴快全说了。
他把刚草书完墨迹还没干的汤药配方交给盛歌,嘴上还不闲着。“嚯,真是巧了。”,他莞尔而笑道,“你们师徒可真有意思。你师父救你的时候,你也是这般不省人事躺在床上。你如今倒是反过来了。”
为何说裴雅儒双商放医学就没拿回来呢,就因为这。他早不说,晚不说,非得偏偏此时嘴欠那么一下,他倒是爽了,可有别人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了。
这个别人,就是指站在他面前找钱袋的盛歌姑娘。
正打算掏钱付给裴雅儒看病钱的盛歌顿时钱也不掏了,拽住裴雅儒的手连说你不说清楚我就不给钱,逼的裴雅儒只得把事情复述给盛歌。经他这番一语道破真相,盛歌便由他的话做引子就记起来了,也按道理给裴雅儒等价的钱付了帐,赶紧让裴雅儒离开别打扰她们师徒团圆。
所以就说了,裴雅儒的嘴怎么就这么碎嘛。
其实也不赖他,原因不全在他身上的。据裴雅儒后来跟我苦大仇深地叙述来讲,他当年只是突然想跟医患套一套近乎,聊一聊嗑。他刚有这个想法的时候盛歌找上门来了,再看躺床上的墨言也挺面熟的,就随口打趣了下。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盛歌听去后立刻扣钱让他说清楚明白了。裴雅儒倒不是特别贪财,只是吃饭交税买材料都得需要钱吧?他就硬生生被盛歌扣在客栈一晚上,跟她絮叨她们师徒感人至深的故事。
这也是无巧不成书。一来二去,盛歌也就弄明白了真相,记忆也就全恢复了。
找回记忆需要消耗大量的精神,没过多就趴桌上睡着了。她睡着的当天晚上墨言清醒过来,她习武多年,身体素质非常不错,恢复的速度特别快。墨言瞧见是盛歌救了她,纵然有千言万语,却秃噜不出口,只得草草收拾好自己,给盛歌搬上床睡好,留了封信附上逃亡方向,便匆匆离开,不带有片缕云彩。
之后漫漫的逃亡路上,墨言恰好碰上位昔日好友,昔日好友是退役兵,他听闻墨言的烦恼后连声称其傻,顺带还给墨言出了个一劳永逸的损主意。他说当今天下实为大乱前兆,正值风雨飘摇之际,又岂会管你区区一介布衣?自然不会,那么只要你佯装被抓走,主动要求受火刑,我再给你找具相貌神似且身材相等的尸体,在火焰即将蔓延以先,我们来个里应外合,再用空间转移阵法偷梁换柱,他们又不会费心费力特意查撒得骨灰是谁的,但是杀手墨言在外人眼里可就成为“死人”了。敢问有谁会去找个“死人”索债呢?
再说了,要是事情办好了,巨额赏金还能五五分嘛。
此时墨言伤口崩伤,大脑本就供血不足运转起来不太灵活,再加上这位旧友的一顿忽悠,她卒然智商下降,也就信了他的话。他们简单在马厩里商量好如何做的每个步骤,甚至他们自信满满的认为此法纵然损了点,但总归在人道主义方面跟法律方面是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的。
挑了个良辰吉日,同时是墨言伤口痊愈的时候,他们就窜人实施计划。
具体计划是这样的,首先,旧友押着墨言到官府投案。果不其然,朝廷此时大乱,无心过多审理名平民杀手。县令老爷的独子还在战场上生死未卜,无心对墨言过多问审,便匆促按墨言申请的意愿判了刑,押送到大牢里等择日行刑。
为什么说这计划不靠谱呢?原因在于这整个计划是建立在除去他们两个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前提。
这个计划唯独这点是最大的漏洞。
盛歌惊闻她被抓,快马加鞭,赶忙从它处赶到安陵。到了安陵,拿她当镖师护镖的时候赚的钱贿赂侍卫,好不容易一路过关斩将到大牢。墨言以为是侍卫怕她跑出去,连忙装作虚弱无力的模样来迎合旧友“因为身受重伤便被我轻易逮了去”的证词,没料到,直接撞上盛歌了。
再说盛歌,盛歌本是不信她师父墨言被捕的。虽然侍卫像是那么回事,可她总归对墨言心里怀有种莫名其妙的信心,相信她师父是无所不能的。又那么刚巧,墨言以为他们是来看她是否受了重伤的,立刻展露出精湛的演技,谁料到全被盛歌看去了。
直接导致盛歌心中墨言并不伟岸的身影一下子轰然倒塌了。
真是惨兮兮。我在心里嘟囔。
不过不对啊,按理来说盛歌心中墨言的形象早在可怜巴巴缩在墙角的时候就应该没了啊。我瞟眼苏蓉,毅然决然地决定把这话反咽回肚里去。
但是旧友曾说过,这计划不能告诉任何人,不然就完了。墨言只能硬着头皮撑演技,告诉盛歌她没事真的没事所以别哭了。哭得跟个泪人似的盛歌连连摇头,以至于放下豪言壮语说要不然趁月黑风高夜就带墨言越狱。
盛歌刚说完,墨言听后即便再心里痒痒、蠢蠢欲动,她也得绷住不能让计划作废。只能装出还差一步就呜呼哀哉的模样,捂着真的未完全愈合伤口崩开的肚子,对盛歌认真地教训道我们得遵礼守法,得好好听话云云。
问为什么不能用内力交谈?因为周围陪同侍卫内力都挺深厚,而且用内力交谈分神的太显眼了。最重要的是墨言此时贯穿肚子的伤口真的崩裂,疼得没吱哇乱叫已经很不错了。居然还让她老老实实地、冷静地用内力告诉盛歌事情的真相,实在是太过分了。
原本按照墨言这种罪大恶极的死刑犯理应不允许探班的,碍于钱财,跟明天就呜呼两个方面。侍卫就网开一面以探望平常凡人的时间计时,到了时间就强制性拽盛歌离开,力道之大令墨言看得心碎且无可奈何。
谁让你非去走这一遭不可的。我没真打断苏蓉滔滔不绝的讲述,只是面无表情地边听边在心里逼逼叨叨。
探班时间很快就到了,盛歌一步三回头地被强制性拉走,墨言目送盛歌自视线范围内远去,随后捂着肚子坐回草垛打坐恢复体力。隔壁的死刑犯是个因为给老婆孩子去地主门前讨粮食,用力过猛不小心杀了人的可悲大叔,可悲大叔说看见墨言就仿佛看见早些年出嫁的大女儿。
闲着也就是闲着,墨言寻思人家都主动搭话了,她不答应着有点不太好意思啊。于是他们就这教育方面的问题产生愉快的讨论,讨论到最后,可悲大叔要上断头台了,临走前他还向墨言道哎呦呵行啊小姑娘,结婚生子了吧,要是我能够亲眼见我外甥该多好啊……
话没说完,押着他的侍卫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大叔,快睁开您那双长了云翳的老眼,您面前的可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他嗤笑,“乃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不知道大叔听后作何感受,反正墨言听完莫名其妙挺难受的,不是因为疼痛,是因为心里难受。难受的她都不想从监狱里逃跑,寻思要么在木柴堆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好了。
没等她想通,她的行刑日要到了。
行刑日那天天气异常的好,没有大风,县令老爷从牌桶里抽出块木牌扔她脚下,她被架上木架绑住。墨言极目张望,目光落在远处十圈外看热闹的人群里长得像盛歌的姑娘身上。那姑娘应该就是盛歌,大热天穿着帽檐能遮到鼻梁的长袍,目光透过重重包围落在墨言身上。墨言的第一个反应是她穿得那么多也不嫌热,直到耳边响起字正腔圆的行刑二字,她才明白盛歌此番前来是为何缘故。
火自外部的干柴木通常无阻地即将蔓延至墨言脚旁,墨言低头,真切地感受到灼热的火舌即将舔舐她的皮肤。想想就有点怂,幸好旧友没让她等太久,脚底映出熟悉的光芒,但从外界的角度来看因为火光本就灼眼,故此是见不着这光芒的,见到了也全当是火焰二次燃烧了。
到了传送地点,旧友在茶馆门口等着她。墨言没力气跟旧友贫嘴,只能自顾自坐下为她斟茶,她旧友倒是巴巴地跑她对面坐下。“恭喜你重生。”,他也为自己斟好茶水,“很高兴遇见你,那么你要叫什么呢?”
闻声墨言放下茶盏,转头瞧眼外面挺拔的老榕树,不禁喃喃自语。“盛歌说自己好像以前曾经姓苏来着,那就姓苏吧。”,她接着说下去,“门口有棵老榕树……合在一起叫苏蓉吧。”她肯定地回头对旧友说,旧友差点没一口茶水喷她满脸。
旧友不可置信地问她。“就这么简单?”很快连他自身都感到不对劲,挠着头嘿嘿地笑了。“那好吧,那我就重新认识你一遍。”,他伸出手,由于常年拿重型武器的原因,手上有层厚厚的茧子,“很高兴认识你,苏蓉。”
苏蓉,也就是“重生”后的墨言点了点头,伸手握住旧友的手。旧友随即让开空位,她好奇,但没有明说。
旧友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对苏蓉说道。“正好跟你介绍位新朋友,人很好。”,他朝苏蓉身后看去,“说道就到——他来了。”
苏蓉随之看去,视线跟傻不兮兮笑着的阿七刚好撞上。
“是你?!”
真是孽缘啊,我边叹气边总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