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间, 尤利西斯仿佛老了十岁。

变化不是悄然发生的，而是突然发生。

就好像在温莎面前，尤利西斯一瞬间就变得苍老无助。

在温莎的认知当中，尤利西斯一直都是那名牛顿勋爵, 是那名可靠的兄长、丈夫、父亲。而现在，他喝到微醺, 双眼赤红。

温莎仔细打量着兄长，他的肩膀不像自己记忆当中那样宽厚, 他的手臂，也不像自己记忆里那么有力, 他的意志也不像自己记忆中那般强韧, 他的身材，也不是自己记忆中那样高大。

“我带了钱回来，兄长。”温莎毫不犹豫地握住他哥哥树皮般的手，“别担心, 买种子的钱一定会有。并且我们能够买到最好的种子！”

“艾德里安？”尤利西斯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温莎, “你真的, 长大了……”他低头紧捏眉心，看上去似乎是在强忍泪水，“不再是那个怕黑, 怕冷也害怕孤独的艾德里安了。我很欣慰, 你成了一个可以令人依靠的男人。”

“那么兄长, 请你依靠我吧。”温莎眉眼弯曲, 水光在他眼中来回滚动，“以前兄长曾经教导过我——不为别人活着的人，也没必要为自己活。我会想办法帮封地里所有人渡过难关。”

“那可需要一笔不小的钱。”尤利西斯低头闷闷地喝了一口酒，“艾德里安你能拿出多少？”

“我带了约莫四十八个金纳尔回家。”温莎说，“还有一些礼物。我们先把暂时用不到的卖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你从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尤利西斯总是能够瞬间找到问题的重点，在他的逼视之下，温莎总是无法说谎。

温莎低下了头，如同过去他犯错误时被哥哥发现之后那样。

“我今年……”温莎略微犹豫片刻，决定还是隐瞒部分，“我为丹古堡城内修建了一座全斯刚第最棒的符文传送阵，城主给的报酬很丰厚。”他叹了口气，无不遗憾地说道，“如果我能够早点知道家里的情况，就不会花那么多钱买礼物，也不会选择走传送法阵。为什么你在信里什么都没说呢？”

尤利西斯闭了闭眼：“你在回避问题，艾德里安。”

“我没说谎啊。”温莎别开目光，显得不是一般的心虚，“事实就是这样。哦，我还从兰德尔·安德森男爵那里拿到了二十个金纳尔，帮他做一个回溯过去的魔法，可惜现在还没成功，如果成功的话，他还再付我二十……”

“艾德里安，我向来不会过问你在外面做些什么工作。”尤利西斯皱紧眉头，反抓住温莎的手，“可你不能委屈你自己，这一年你都没有回到魔法学院。你究竟在做些什么？”

温莎为难地低下头，下垂眼睑，将表情埋在阴影当中。

烦恼，是人类的共同情感。无论是富有还是平穷，年老或者年幼，尊贵亦或卑贱，每个人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烦恼。温莎在烦恼如何和哥哥说关于“交际花”的事情时，年轻的奥利弗正在为屋顶上的豌豆烦恼。

豌豆可真美味啊，也真的好漂亮，它简直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植物！绿绿的，圆圆的。每年收获季，是奥利弗最喜欢的时间。他会跟在大人们后面劳作。作为奖励，母亲摘下豌豆之后，迅速把豆荚拨开，将那些干瘪的豌豆扔给奥利弗吃。

口感鲜嫩的豌豆，却没有多少肉，皱皱巴巴都是一层皮。奥利佛想要吃嫩豌豆！最圆最满的那种！

其他的豌豆用于磨豌豆粉，作为小麦粉的代替品。豆荚弄碎，和豌豆粉一起煮，就是他们的主食。

最为饱满的豌豆，会留作明年的种子，不会给他吃。现在，那些最圆，最饱满，最漂亮也一定最鲜嫩可口的豌豆，就挂在房梁上。为了防止老鼠偷吃，父亲把它们装在一个小小的布袋子里，用绳子扎紧口袋。

最好的豌豆全部在里面。

那一袋子豌豆，整天奥利佛眼前晃悠。

每一年都馋得他睡不着。

今年尤其诱人，村子里的人都在挨饿，领主尤利西斯大人说他会想办法。可是，现在他没有办法给奥利佛豌豆。别说圆润饱满的豌豆，就是干瘪的豌豆，都没有。

奥利弗在挨饿，六月时，天上下了冰，好大好大的冰。他偷偷吃过几块，凉凉的很舒服，很好吃，可不能抵饿。父母很忧愁，今天收成不够，就连干瘪的豌豆都拿去磨了粉。小麦全部上交给领主大人，都还是不够今年的赋税。他们只得把家里唯一的那头猪——奥利弗叫它斑点——让税务官领走。

奥利弗没有吃过猪肉，他觉得斑点是他的朋友。可人的粮食都不够吃，斑点已经饿得皮包骨头。

要是有豌豆就好了，鲜嫩的，汁液丰沛的，美味的豌豆。

想到豌豆，奥利弗又开始流口水。

豌豆，豌豆，豌豆。

想吃，想吃，想吃。

最好的豌豆，美味的，鲜嫩的，饱满的豌豆。

奥利弗睡不着，完全睡不着。

豌豆……

红泥山庄里睡不着的不仅有五岁高龄的小佃农奥利弗，也有刚刚二十岁的年轻温莎。他在床上来来回回翻来覆去，不断思考他哥哥提出的那个问题。

“你确定你没有违背你自己的本心，去做你认为错误的事情？”他这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