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寒风，在红泥山庄呼啸而过。死亡的阴影, 笼罩住温莎和他的家人。

透明的药水在瓶中流动, 寒冷的空气让瓶内起了一层薄霜。面对莱昂内尔递过来药瓶, 温莎别无选择。他接过药瓶, 仰头一饮而尽。

“你为什么要来？”温莎擦了擦嘴, 这药物里面的烈酒, 让他有些头晕, 很明显, 这是德里文牧师的配方。莱昂内尔既然在给他送药过来，说明德里文牧师现在至少还是安全的。温莎闭了闭眼, 抬眼凝视风雪吹乱莱昂内尔的长发，“带着这么多人, 还撞坏了我家的门。”

“我给你送药来,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平静得如同一汪湖水般，即使身后狂风擎天, 他也依旧波澜不惊。“顺便过来看看你的家人，毕竟他们都是你很重要的人。”和蔼亲切的笑容挂在莱昂内尔脸上，却在老管家的手提灯照耀下，显得特别可怕。

温莎听出来了, 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

正如同莱昂内尔所说，他的家人都是他重要的人。那么, 莱昂内尔就是可以夺走他一切的人。

当夜, 二十名全副武装的圣骑士们占领了红泥山庄。以“做客”的名义, 挤在红泥山庄的宴会厅内。已经不知道多久, 这个宴会厅没有这样热闹的气氛了。但是这热闹当中，主人却紧张得要命。

尤利西斯吩咐米娅藏了起来，他亲自来招呼这些不速之客。

毕竟，莱昂内尔曾经为红泥山庄提供过援助。如果他刚刚铁了心要踏平红泥山庄，他就不必下马给温莎低头，为温莎送上药物。

现在，他们正在温莎的房间里，说是要谈一些事情。

“你非要这样不可吗？”温莎冷冷地看着莱昂内尔，对他的关心显出不屑一顾的态度。药物的作用使温莎身体发软，却软化不了冰冷生硬的态度。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幽幽地开口，声音如同从烟囱里传来的呜咽，“我可以让事事都顺你心意，也可以原谅你的一切冒犯行为，甚至为了维护你，不惜与白鹿公爵为敌，不惜违抗戴克莉希女公爵……但是，我不会容忍你这种行为。”

温莎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和莱昂内尔再吵架。两个人之间的争吵总是莱昂内尔最先低头，但最终的结果总是——他是最后输掉一切的人。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坐到床边，伸手轻抚温莎的额发，“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你的底线，就是要拿这些来威胁我吗？”眼睫轻颤，温莎有气无力地睁开双眼，“还是说，你非要将我逼到死角你才开心？”

莱昂内尔嘴唇微微颤抖，眼中似有波光在闪动。“不……艾德里安，不。”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别的什么事情都可以依你，只有这一条……”他猛地冲到温莎面前，抓住温莎的睡袍，将那个病弱的躯体紧紧拥抱在怀中，“只有这一条，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温莎能够感觉得到这个拥抱中蕴含的澎湃激情，他可以感觉到莱昂内尔的颤抖，感觉到从那具强壮躯体传来的炙热温度，从莱昂内尔的嘴里喷洒上脖颈。

他敞开怀抱，拥入自己仅有的东西。

以似乎要将灵魂融合的力量，来确认他仍旧属于自己。

真冷啊，这拥抱。钢铁玫瑰骑士团的盔甲上，裹满了冰霜雨雪，厚厚的一层霜，现在已被炉火烤化。盔甲的主人，那湿漉漉的怀抱，如同冰雨贴身。

“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情。”冰冷的话语，更甚于窗外风雪，那些雪，在温莎眼中结了霜，看一眼就会让任何物体冻结。

现在，那眼神，冻伤了莱昂内尔的心。

“艾德里安，我不允许你离开我。”双手紧紧捧住温莎的头，莱昂内尔双手用力插、入他柔软的发间，在他光洁的额头上用力印下印记，而后用脸颊摩挲亲吻过的地方，“我不允许你以任何方式离开我，不管你是不顾自己的身体，投向死神的怀抱，还是想要用任何方法逃离我身边……只有这一点，不行。”

“你在说什么？”温莎被他捏得头痛，双手抵住对方的胸口无力推拒，“你弄痛我了！”

“不许离开我，艾德里安。不许离开！”温莎越是抗拒，莱昂内尔就越是激动，他狠狠地抵住温莎的额头，如同后槽牙里咬着嚼子的驴一样倔强，“这是我最后的要求，别离开我。除了这一点，别的什么都好，不管你想要怎么样，我什么都依你。”

炽热的鼻息扑面而来，冰凉的唇舌夺走呼吸。如同他们第一次亲吻一样，冰凉濡湿的物体，侵入温莎的口腔，让他禁不住喘息连连。

窒息感如同怒涛般汹涌袭来，那个男人是如此强力而又霸道，温莎想要夺过呼吸节奏的所有努力，都化为徒劳。

带有铁锈味鲜血在口中蔓延开来，即使是被咬破舌头，即使是挨了巴掌和拳头……莱昂内尔仿佛毫无知觉一般，默默地承受着来自于怀中男人的一切反抗。

直到大量的鲜血涌入他们之间。

温莎只感觉眼前一黑，喉咙中喷溅出腥甜的液体。莱昂内尔惊慌失措地方开他，嘴唇与下巴上都是殷红的血液。那个景象太过于吓人，好像他是一名吸血鬼，刚刚吸食过满口的鲜血。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惊恐地颤声叫道，“你没事吧？艾德里安！”

温莎倒在穿上，徒然地看着在床单上绽开的红色。血液如同鲜红的玫瑰一般，在灰色的床单上绽开。温莎想起来了，那是莱昂内尔在前年，在秋季宴乐会上面送给他的那朵玫瑰。

当时那朵红玫瑰还只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苞，而现在，它才真正地绽开。

红，刺目的红。玫瑰的红，鲜血的红，绽放在一片灰烬当中。

那灰烬是他们往日的热情，如今只剩下一片灰蒙蒙，什么都不剩下。

玫瑰的刺，刺痛了温莎，也刺痛了握住玫瑰的莱昂内尔。

他们共同握住了那一朵玫瑰的花茎。

莱昂内尔强行将温莎的手握住，不许他放开。即使两个人都钻心疼痛，他也舍不得放开，他最后的，也是最终的东西。

唯一想要的，却又求而不得的东西。

温莎咳嗽了好大一会儿，才终于喘过气来。他斜眼瞟了一眼莱昂内尔，几乎是用嘶喊般的声音说：“这可和说好的不一样，你明明说过那是最后一次。”

“艾德里安……”

莱昂内尔伸出手想要再去触碰温莎，却被无情地打开。

“别碰我！”温莎说，“真他妈够了，我再也受不了你的假情假意和满口谎言！你明明说过，如果我同意去白鹿大公那里，你就会让我自由。”

“我是说的不再让你做交际花。”莱昂内尔说，“不管怎么样，艾德里安，我绝对不允许你离开我。”

“我恨你！”温莎凝视莱昂内尔的目光，如同地狱深渊的火焰在其中燃烧，“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对你毫无用处！你这个混账，有那么多人追求你，你为什么非要这样束缚我？”

“我知道，如果可能的话，我不希望你讨厌我。”莱昂内尔又显示出他一贯的强势和霸道，他扣住温莎的手腕用力地将温莎一把从床上拉起来，“但是，在你要离开和我憎恨我之间，我情愿让你憎恨，也不会让你离开。”

“你想要怎么样？”莱昂内尔的力量和温莎根本不是一个等级，他大力扣住的手腕，可能明天就回留下青紫手印。温莎的关节很痛，不仅是因为拉扯而造成，“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为你做的了！”

“你什么都不用做，呆在我身边就好，好吗？”莱昂内尔的神情又再次改变，他的眼中燃烧着的熊熊烈焰，比以往任何时间都更加强烈。

那白色的怒焰，仿若要将一切燃烧殆尽一般。那一定是魔法，至少在温莎的认识当中，绝对只有魔法怒焰才能造成如此效果。可温莎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去思考——那究竟是什么魔法。

“我会帮你实现一切愿望。”莱昂内尔双眼发直，他目光凝聚，却又空洞。仿佛看见的不是温莎，而是在凝视无底深渊，“你忘记了你的梦想吗？你不想实现它吗？我可以帮你加入创造者实验室，去组建你的那个工作组。你想要的，我都可以帮你实现。”

“你还敢提这事情！”温莎被他气得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多么无耻啊，子爵大人！如果让你的追求者与支持者们知道，你是如此无耻的人，你身边恐怕一个人都不会剩下。”

“我谁也不需要，除了你。”莱昂内尔仿佛梦呓一般，喃喃自语，看上去是在和温莎说话，似乎又是在说给自己听，“我只需要你，别离开我。就这一个要求，别的什么都好。”

“你凭什么认为我还能够呆在你身边？”温莎仰起下巴，高傲又冷漠地说，“就凭你一直都如此下流无耻，薄言寡信吗？”

“你如果还关心你的家人，就和我回去。”莱昂内尔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他看上去像是在笑，又笑得比哭还难看，“即使你憎恨我，我不许你离开我片刻。我实在无法忍受你这样的行为，你看看你都病成了什么样，呆在这里，你会病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艾德里安。”

莱昂内尔说得没错，红泥山庄虽说年景已经好了不少，可并不能支付他的治病和疗养费用。而且这里的天气也实在是太冷，既没有医生，也没有药物，而且食物也不太精细。温莎如果呆在家里，确实正如莱昂内尔所说，他撑不了多久。

如果有得选择，温莎会选择死在红泥山庄，至少他还在家里。不是在丹古堡那个冰冷的石头城堡，四面都是石墙，终日吹不断海风。

“哼，很好。你终于脱下你伪善的假面了，子爵大人！”温莎毫不留情地尖锐讽刺，让莱昂内尔的脸色十分难看，“我还以为你会伪装得更久一点。你的假仁假义，也就到此为止了！”

“你尽管恨我，骂我，我也不会让你凋零在如此穷乡僻壤。”莱昂内尔的面色看上去温莎更加像一名重病人，他咄咄逼人的语句和空洞麻木的目光一点都不相衬，“就算你憎恨和讨厌我，我还是爱你。我们必须要回家，回到到丹古堡给你治病。”

“那可真是非常抱歉了，子爵大人。”温莎不客气地回嘴说，“就是这个穷山僻壤，养大了我！还把我培养成朱诺斯城的法师，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就永远会是红泥山庄的人。丹古堡不会是我的家。”

“那么，你的选择呢？”莱昂内尔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时，他看上去冷静了不少，那白色的烈焰已经从他的目光当中消失殆尽，“你是想要和家人一起去另一个世界，还是要所有人——你的兄长，你兄长的妻子，你的小侄女，还有刚满一岁的小艾德里安，包括你，都活下来？”

如此直接明白的威胁，以前从未有过。

温莎默不作声，恨恨地盯住莱昂内尔。

时间仿若被铜水浇筑，这一刻，水滴停在半空，窗帘停止飘动，圣骑士切开的水果掉出餐盘，却落不到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如同停滞了一般。

尤利西斯非常担心，不光是担心温莎的身体。这些圣骑士们来者不善，他能够从他们的眼神当中看出来一个严峻的事实——即使是面对妇女、老人与儿童，只要他们的主人下令，他们都会屠杀殆尽，毫不手软。

由于不知道温莎和莱昂内尔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温莎的来信向来报喜不报忧——但他们之间的关系看上去并非普通情侣那样简单。窗外寒风与暴雪还在肆虐，屋内壁炉中火焰熊熊。冷热交替之下，窗户玻璃上结满了冰霜。

这些冰霜，也同时结在红泥山庄领主大人的心头。

他有不好的预感，但却不知道是什么。

可正是因为不知道是什么，才令人恐惧——人类总是会对未知事物本能地产生恐惧。就像小孩子害怕黑暗，迷信的人害怕鬼魂，农民害怕突然变化的恶劣天气。

所有恐惧都源于——他们不知道遇见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悬而不绝，才真正的令人恐惧。

圣骑士们看似在放松地大吃大喝，实际上每个人都没有哪怕一点松懈。他们宝剑在腰，战甲加身，马棚里还拴着他们的战马。

其中还有圣骑士，拿不怎么友好地目光，时不时地打量着尤利西斯。

他们的目光如同野兽，看得尤利西斯额头直冒冷汗。把红泥山庄的领主大人从煎熬当中拯救出来的，正式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温莎。

虽说温莎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单纯地躺在莱昂内尔的怀抱里。

那名高大英俊的圣骑士横抱着温莎，走进宴会厅时，原本喧闹的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

“我们得马上离开。”莱昂内尔说，“艾德里安病得很重，他咳了很多的血。看来是回家的路上，劳累过度又吸入很多冷风的缘故。光是我带来的药物已经无法控制住他的病情，我们得马上回丹古堡。”

温莎顺从地搂着莱昂内尔的脖子，嘴角还挂着血渍。不光是他的嘴角，莱昂内尔胸口的盔甲上，那一朵银色的钢铁玫瑰也被浸染的鲜红。

“抱歉，兄长。”温莎皱了皱鼻子，差点没哭出来，“我太任性了，原谅我。”

“你在说什么？艾德里安，我真的很担心你。如果回到丹古堡能够治愈你的疾病，那么你必须马上和金狮子爵大人一同回去。”尤利西斯快步过去，把温莎和莱昂内尔上下打量了一番，“真不知道这是怎么搞成这样子。我记得你以前虽然不是特别强壮，可身体还算是健康。怎么这就一两年，搞成这样。”

“艾德里安从来不肯好好吃药，也抵触医生的治疗。”莱昂内尔说，“这样让我十分难办。他过于想念家庭，冒着风雪回来，让几乎快要痊愈病情再度加重。这次恐怕不疗养个好几年，是没有办法痊愈的了。”

“是我不好，原谅我。”温莎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不，那算不上微笑，他只是动了动唇角，“兄长，临走时能让我看看小艾德里安吗？”

“当然，你想要见谁都可以。”尤利西斯说，“我马上去叫米娅把他们都叫起来。”

睡眼惺忪的凯丽莎看见温莎十分高兴。得知温莎要回到丹古堡治病，她过去拥抱了温莎，并且为他献上祝福之后说：“艾德里安叔叔，我决定还是去学魔法。等五月份就去，我也会去梅迪瑞兹魔法学院。学习很多很厉害的魔法！”

“你要去学变白面包的魔法吗？”温莎摸了摸她的脑袋，温柔地说，“凯丽莎，很抱歉，恐怕没有那种魔法……即使这样，你还是要成为一名法师吗？”

“我还是要成为法师！虽然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变白面包的魔法，可是成为法师之后，我能够努力工作，自己挣到白面包。”凯丽莎笑嘻嘻地说，“今年麦收的时候，我吃了很多白面包。父亲说这是艾德里安叔叔努力工作挣到的钱，然后买来最好的种子，我们才有白面包吃。我以后也要成为像艾德里安叔叔一样厉害的法师。”

“很好，你会成功的，凯丽莎。”温莎欣慰而又赞赏地叹了一口气，“等你有了成为大法师学徒的资格之后，我会收你为学徒。在此之前，我会以成为大法师的目标向前迈进。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好的，艾德里安叔叔。”凯丽莎笑着勾住温莎的手指，“那么我们就约好了。我会成为你的学徒，所以你一定要成为大法师！”

“希望能如你所愿。”温莎说。

和小艾德里安的交流就没有与凯丽莎那样容易。他实在是太过于年幼，即使是天塌下来，他也先要呼呼大睡。被打扰了睡眠小艾德里安嗷嗷大哭，手挠脚刨地表达自己的不满。没办法，谁让他还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我呢？

温莎将哭个不停的小艾德里安抱在怀里，鼻子一酸，眼泪终究还是没能够忍得住。“亲人呐！”他低声喟叹道，“愿你的命运，不要像我的命运。再见了，小艾德里安！”

将小艾德里安交还给米娅，温莎接过从莱昂内尔手里递过来的厚厚斗篷。顺从地将领口缀有海獭皮的斗篷裹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