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窗紧闭,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丹古堡城主大人的卧室内铺着白熊皮做地毯, 挂着从普鲁士王国买来的昂贵织物当窗帘。向来不注重享乐的莱昂内尔, 不惜重金要温暖在卧室驻足。
窗外, 围绕丹古堡的海浪被寒风掀起, 汹涌猛烈地拍击海岸。
室内, 一片静谧, 只有木柴, 噼啪作响。
温莎的额头又开始渗出冷汗, 随即被过高的体温蒸发。
莱昂内尔爱怜地捧起温莎的双手,将脸埋在炙热的手心中。
拽袖子的习惯, 还有淡紫色的双眼。若这些不是巧合,那么那名孩子, 一定就是温莎。每当想到这里, 莱昂内尔都止不住地后悔。是温莎当初为他找到了活下去的目标,而他都干了些什么?
到底要如何, 才能弥补他的错误。到底要如何,才能赎清他的罪孽。到底要如何,才能获得淡紫色灯塔的宽恕。
而现在,可悲的现实摆在他的面前。他必须要犯更多的错误, 要犯下更多的罪恶,要说更多的谎言, 才能让那座灯塔不至于轰然倒塌。
原谅我, 艾德里安。
一句简单的道歉话, 却如噎在喉, 说不出口。
正在自责不已时,温莎动了动胳膊。
“不要……”由气腔发出的声音,已经温莎最大的抵抗。
莱昂内尔轻轻放下他的双手,把脑袋放在他枕头旁边。静静地凝视温莎病弱的面孔。
在莱昂内尔看来,生病并未损害温莎的容貌,反而使他显得高贵而又圣洁。
就像是——受难的圣子。
世界树倒下时,银色十字星坠落在盖亚大陆,带来了圣光的力量。
圣光教派的先行圣徒们,从银十字星的残骸里,提炼出来金属,打造出两把圣剑——奎因多尔与海姆多尔。
铸造的过程并不太顺利,最开始,火焰完全达不到铸剑需要的温度。无论工匠们再如何大把添柴,再如何大力鼓风,金属都与石头无法完全分离。
这时候,一名自称是“预见者”的男人出现。
传说中,他能够看见过去,现在,还有未来。
预见者对铸剑的工匠们说:“过去之灵告诉我,星星陨落于此。现在之灵告诉我,如何到达于此。而未来之灵告诉我,我会在此做出何等伟业。凡人们,像银十字星祈祷吧,你们将获得圣光的庇佑。”
工匠们开始祈祷,跟着预见者一起。他在火炉旁边,日夜不休地念诵圣光祷文。第一批知晓圣光,成为圣光信徒的人们,就是铸造奎因多尔与海姆多尔圣剑的神木精灵。
他们为后代留下的遗产,不仅仅是两把圣剑,还有知晓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圣子。
预见者在火炉旁边祈祷了一千个日夜,高温蒸发了他身体里的水分,让他变得枯干。
在临死之前,预见者已经虚弱得无法抬手,他的身体有着锻造火炉一般灼烫的温度。
“先行者们啊,别为我难过。”预见者最后的遗言如此说道,“圣光引导我而来,也终将引导我归去。这都是圣光的安排,是圣光的意志。它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而我的力量,会成为你们的力量。当银十字星再度闪耀之时,我终将归来。我将再度熬过圣焰的洗礼,重归于人间!”
预见者说完,锻造炉中光芒大作,圣剑奎因多尔与海姆多尔,在火焰当中迸射出无法令人直视的强光!
那是圣光!
神圣!
强大!
不可直视!
盖亚大陆上的生物们,第一次接触并且看见圣光的力量。
先行者们,从此脱离神木精灵,成为一只新的分支。他们自称为“哈鲁”,而后来的信徒们,则称呼他们为“哈鲁斯”。
哈鲁斯到处流浪,向世人讲述圣光的故事,同时寻找再度降临人间的预见者。
时光的长河潺潺流动,圣光的信徒生生不息。
如今,神木精灵依然灭绝,古老的信仰在人类当中根深蒂固。在享受圣光恩泽的同时,也继续着先辈们的义务。
寻找“预见者”。
说来也有些可笑,魔法的发展,让不少法师都可以看见过去、现在与未来。他们被称为“先知”或者“预言家”,但都不是“预见者”的转世。
真正的“正统”,还在圣光教派手里。
圣光明教与圣焰教都声称圣子站在自己一边。根据古老的传统仪式,圣光明教找来可能是“圣子”的小男孩,让他们在冰天雪地里挨饿受冻。这些孩子会在野外被放置一整天甚至更久,直到他们高烧不退。
能够熬过“圣焰洗礼”的男孩,最终会成为“圣子”。
而他们从发烧到痊愈的这个过程,则被视为预见者受难的重现。
每次当圣子受难时,主教们就在在他身边祈祷,终日吟诵不止。
就像当初哈鲁斯在预见者身边所做的那样。
但这些孩子,作为人类是不幸的。五六岁就被迫离家,离开父母的怀抱,扔到雪地里挨冻,在十四五岁时,又再一次“受难”,离开这个世界。
是的,没有任何一名“圣子”,能够活到成年。
莱昂内尔曾经作为护卫圣骑士,亲眼所见圣子们是如何受难。
在魔法的作用下,那些孩子都会浑身散发微光。
所谓圣洁的具象,身披由欺骗与谎言织的外衣。
温莎不同,他的样子,真实地摆在莱昂内尔面前。没有圣光明教的大主教环伺,没有牧师们施法为他降下光晕,他却在发光。
细细密密的汗珠,点缀他的鼻尖,如同碎钻闪烁。
为了照明,莱昂内尔下令在房间内点了上百根蜡烛。烛光让此地亮如白昼,温莎苍白的皮肤,泛着红晕的脸颊,在灯火通明的光线下,反射出微弱的白光。
双手冻得通红的女仆低下头,恭敬地走到丹古堡的城主大人身边,将一盆水举过头顶。城主大人拿起盆子里的亚麻布,拧干大部分水分,轻轻搭在温莎的额头上。
“不要……”温莎虚弱地呻、吟,他极力想要睁开双眼,却只能微微抽动眉毛。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凑到温莎脸前,双手捧住他滚烫的面颊,“别乱动,会掉下来的。这东西能够帮你降温,别乱动。”
“不……不要……”温莎动了动手指,想要抬起胳膊。他的尝试,很快就失败了,身体仿佛灌满铅,太过于沉重,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怎么了?”莱昂内尔关切地盯着温莎蠕动的嘴唇,凑过去仔细聆听他的呓语。
温莎并非是在做噩梦,他的意识很清醒。
“把我……”
“什么?”
“埋葬……”
“我不会埋葬你的,艾德里安。”
“在……”
“你会好起来的,艾德里安。”
“丹古堡……”
莱昂内尔的表情僵硬在脸上,好像瞬间被魔法凝固,他好像被人抛入了松脂当中,变成一件观赏品。
不要把我埋葬在丹古堡。
这句话的威力,比温莎以往任何冷言冷语,都要来得强大。它如同窗外的寒鸦一般,在莱昂内尔脑海当中嘶哑叫喊,如同不断拍击岩石的海岸一般,冲击着莱昂内尔的神志,如同地狱深渊魔鬼的利爪,用恐惧摧毁了他的心。
他被冻住,被攻击,被撕碎,还要无奈地看着那一地血淋淋的碎片。
身心俱疲。
莱昂内尔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强烈的疲劳感与无力感,占据了他的身体。笼罩了他的房间,他的城堡甚至是整座城市。
北风持续呼啸,誓要吞噬一切!
莱昂内尔无力地垂下头颅,靠在温莎脖颈旁边:“你会没事的,艾德里安。德里文,在往回赶。再坚持一下,你就可以看见你想要的东西。他会带信回来的,还有你母亲白百合夫人的遗物。”
温莎颤抖着嘴唇,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不……”
“再坚持一下,艾德里安。”莱昂内尔低声嘟哝着,和温莎的梦呓几乎融为一体。“很快,很快你就会好转,只要再坚持一下。你能做到的,一定可以做到的。”
男仆小心地敲门,声音比树枝拍打窗户轻上数倍。莱昂内尔勉强振作起精神,抬头整理了一下头发。
“进来。”虽说极力压抑情绪,可莱昂内尔的声音当中还是带上一丝颤抖。
“主人,兰德尔·安德森将军求见。”仆人低下头,双手下垂,“您要接见他吗?”
“把他带过来。”莱昂内尔说,“带到这里来。”
“他就在门外。”仆人说着,小心地让开。兰德尔·安德森甲胄在身,利剑在腰,全副武装地出现在丹古堡城主卧室的门口。
“日安,兰德尔。你又要和那时候一样吗?”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兰德尔,莱昂内尔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我现在没心情和你打架,不要在这里拔剑,会吓着艾德里安。”
兰德尔无奈地耸耸肩膀,由于天气很冷,他的盔甲外面除了号衣意外,还披了一件毛绒斗篷。
“噢!拜托!别这样说,莱昂内尔。”兰德尔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到床边,盯着莱昂内尔看了好大一会儿。兰德尔以为有一两个钟头,实际上就过去了十几分钟。整个过程当中,莱昂内尔连正眼都没有看他一眼,全程盯住床上的病患,注意对方每一个细微的举动。
“我还不知道你已经改变职业,从此以后要以救死扶伤为己任。”气氛有些尴尬,兰德尔实在等不及让莱昂内尔主动开口询问他到来的目的,干脆地先声夺人,“我想你已经收到了教廷的委任书,并迫不及待地开始认真工作,皮尔逊牧师。”
“……”莱昂内尔闭了闭眼,没有搭理兰德尔。
兰德尔碰了个无趣,尴尬地咳嗽两声:“你这是怎么了?既没有参加秋季宴乐会,也没有参加冬至节宴会。就连我的就职仪式你没有来参加,更不要之后的宴会。我可记着的,你欠我一份贺礼。”
“恭喜你,安德森团长。”莱昂内尔冷冷地说,“只要是我有的东西,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拿走。不过奎因多尔我要自用。”
“包括这个?”兰德尔指向温莎。
“他不属于我。”莱昂内尔语气失落。
“那好,既然你都这样说了,以我们之间的友谊,我不会和你客气。”兰德尔咧开嘴爽朗地大笑,他的笑声似乎驱散了一室的苦闷,让连日劳累的仆人和医生都抬起了头。
“那么……”兰德尔站起身,故意拖长声音,两根手指捏住莱昂内尔的下巴,居高临下地凝视莱昂内尔憔悴的脸,“借用你一晚上如何?”
“好,不过要等艾德里安康复之后。”莱昂内尔无情地打开兰德尔的胳膊,“到时候我会履行诺言,去参加你举办的宴会,但是现在不行。”
“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兰德尔有些恼怒地盯着莱昂内尔的脸,还是没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我想你比我更加清楚,他熬不过去了。这家伙无法再看见明年的迎春花,不管你再不情愿,这就是事实!”
“闭嘴!兰德尔·安德森!”莱昂内尔忽地站起来,一把将兰德尔推搡开,“虽然你已经是钢铁玫瑰骑士团的团长,可圣剑奎因多尔还在我手上!圣光依旧眷顾我,而不是你!而且,这里是丹古堡!我才是丹古堡的城主,你如果再如此造次,就不要怪我不尽地主之谊!”
“好啊,好啊!莱昂内尔!”兰德尔露出苦涩的笑容,连连摇头,“你们都变了,只有我还是老样子,对吗?真难以想象,我们竟然会有这样的对话。就像伊夫林,他因为血狼骑士团的男人,背叛了信仰,背叛了同伴,也背叛了誓言。而你也和他一样,你们都变了。”
“人不能只活在过去。”兰德尔一提到伊夫林的名字,莱昂内尔就越加感到疲惫,“当初我们是多么天真,还以为我们可以改变世界……到头来,却只能被世界所改变。”
“被世界?”兰德尔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难道不是被所谓的‘爱情’?你看看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吧,还记得跪在圣石面前,许下的誓言吗?”
莱昂内尔沉默不语。
兰德尔幽幽地开口,声音好像从几千里之外传来的回响:“当银十字星再次闪耀之前,当圣光遍布于大地之前,我必将为此而战。”
“至死方休。”莱昂内尔说。
“至死不休!”兰德尔说。
莱昂内尔瞥了一眼温莎,他们的争吵似乎让他的病情更加糟糕了。他不安地皱着眉头,轻轻煽动的嘴唇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团长。”莱昂内尔转过头去,他看着兰德尔的双眸,空洞无神,“你有何命令?”
“我命令你给我振作起来!”兰德尔揪住莱昂内尔的衣领,鼻尖对鼻尖地凶狠抵住,“我们一起去凯拉尔,你和我,现在就走。我们一起去见摄政女王,一起去见戴克莉希女公爵。我要你和我一起打败那些那些漫天飞的流言蜚语,让他们看看,你还好着呢,还没死!不是行尸走肉,也依旧充满圣光恩赐的力量。”
“圣光的……”莱昂内尔抬起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双眸发红的兰德尔,“恩赐……吗?”他苦笑一声,垂下眼睫,“兰德尔……如果我告诉你,正如伊夫林所说,圣光抛弃了我呢?”
“你在胡说什么?”兰德尔怒不可揭,抓住莱昂内尔的衣领使劲摇晃,“你给我清醒一点!圣光选择了你,不是其他任何人!清醒一点!”
“我在向圣光祈祷,让圣光治愈艾德里安。”莱昂内尔平静地说,“自从他生病之后,日日夜夜都是如此。可是,圣光没有任何回应。圣光拒绝了我的要求,也不再给我回应。我现在甚至连餐刀都无法握紧,更不要说是奎因多尔。”
“所以,你打算放弃?”兰德尔不抱有任何希望地问,“天呐,莱昂内尔。我简直不认识你!你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要附身在莱昂内尔身上?把以前那个顽强的莱昂内尔还给我!”
“你又在说这种话。”莱昂内尔说,“我会把那个莱昂内尔还给你的。”
“你打算怎么办?”
“就算圣光再也不回应我,我也不会轻易交出奎因多尔。”
兰德尔面色冷峻而又凝重,让人感觉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吊儿郎当,或许恰恰相反,他或许还有那么一点可靠。
就算不愿意,莱昂内尔必须得承认,在必要的时候,兰德尔也会很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