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的门被打开, 温莎识趣地退到一边, 低垂头颅，身影掩没于黑暗当中。贵族们浑身香风四溢, 无论男女都是。他们头发里散发出香油的气味，衣服和手套上都过熏香，肌肤上喷有上好的香水, 脸上傅的香粉具是上等货色。

这些香味不能说不好闻。只是如此众多浓烈的香味, 与他们跳舞之后散发出来的汗味混合在一起，一百码外都可以呛死一头牛。温莎被熏得头昏，颤抖着身体直往角落里缩。

莱昂内尔低下头，立即明白了温莎为什么今天老是发抖——温莎没有穿鞋。

秋风萧瑟, 即使王国首都凯拉尔城勉强算是在南境境内, 但毕竟已经十月。他们所在的小厅内，简单地摆设了供休息的沙发。太阳早已落山, 地板上已经没有了阳光的温度。大理石地面光滑冰凉，光脚踩在上面，肯定不好冻得受。

而且，温莎穿得十分单薄。如果莱昂内尔没猜错，他单薄的粗布长袍里面, 必然没有其他御寒的衣物。不然他不会抖得这样厉害。

温莎穿的一副, 一看就是圣光教派里面, 认为人类皆有罪, 应以禁欲而修行的教派里那些苦修士穿的服装。从温莎衣服的布料看来, 他这一身应该是临时准备, 并不是贵族们有意早先预备好的宴会服装。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见状立即脱下自己的鞋子，小心地踢到温莎面前，“如果不嫌弃的话，请穿上这个。”

温莎愣了愣，才发现自己冰凉的右脚踩左脚的脚背上。他眨了眨眼睛，犹豫了那么几秒，还是将脚伸入了鞋子里。

鞋有些大，穿着不怎么合脚，却暖和的很。温莎忍不住偷偷地在鞋子里蜷起来脚趾，双眼盯着鞋面，似乎要从上面看出一个洞来。

为了不让自己分神，温莎转头去看舞会大厅。

莱昂内尔站在他一臂之远的地方，柔声问道：“想跳舞？”

温莎借助面具和兜帽阴影的掩护，偷偷地瞟了莱昂内尔一眼。

昏暗的光线之中，莱昂内尔穿着这一身马夫的服装，显得有些不真实。不仅是他的服装，他的态度也显得既亲切有疏远。若是温莎认识的那个莱昂内尔，可能会抓住他的肩膀，温柔又霸道且不容分说地将他拥入怀里。

而后，莱昂内尔会低声问询他为什么要这样。温莎以前也光脚在地上走过。是他们住在丹古堡的时候，莱昂内尔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暖过脚。

“不想。”温莎回答，态度比大理石地面更加冰冷僵硬，“太香了……”

灯火辉煌的白昼之厅内，就连燃烧的蜡烛都带着浓烈的香味。玩心大起的贵族甚至将香水往空气中喷洒，说是要驱散空气中的汗味。

温莎闻着那个味道就觉得头疼，脑袋不由自主地往通往花园的小道上偏。

“镜厅现在应该没人。”莱昂内尔凑到他身边，双手背在背后低声细语，“就在玫瑰园旁边，我有那么荣幸，请你去散一下步吗？”

温莎白了他一眼，态度十分坚决：“我不去。”

十五分钟之后，温莎站在镜厅中央，四周都是他自己的影子。

镜子里的温莎，和他平日所看见的自己完全不一样。莱昂内尔也是，根本不是那名一副贵族派头的金狮子爵大人。

“你有什么事情要说，现在可以说。”手指轻抚过冰凉的镜面，温莎低声开了口，“但我得说——我们在这里，戴着面具，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我们在这里说的话，取下面具，就不是我说的，我也当你没有说过。”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光脚踩在镜厅的草坪上，仲秋枯黄的草地，在他脚下咯吱咯吱作响，他慢慢取下来面具，露出那张依旧面容英俊的令人疯狂的脸，“你……拿走了奎因多尔的能量……”

“不，那是一个意外。”温莎没好气地说道，“如果你想要拿回去，请不要来找我。你从我这里什么都拿不走！”

“我没有这样想过，”莱昂内尔说，“就算是要提里安法师协会索取，这事情也得圣光明教教廷出面，还轮不到我。”

“那金狮子爵大人，为何要说这话提？”温莎伸手轻轻一推，镜面顺着的指尖旋转。镜子的两面，竟然都是镜子，仿佛在那里站了个真人，“你是想要怪我，还是想要惩罚我？”

“我想要担心你，可以吗？”莱昂内尔慢慢走近，和温莎一起站在镜厅中央。旋转的镜子里，映出他们两个人的影子。“这力量很危险，我担心你无法承受。说实话，我不认为像提里安法师协会说的那样，这只是一个意外。”

“它就是意外！”温莎轻轻磨蹭后槽牙，按照阿尔瓦给他留下的信不松口，“原本属于你的‘圣光之力’，现在都在朱诺斯城的能量水槽里，只有郎巴星乔舒亚才能把它分离出来。我什么都办不到，你为什么不等着他回来再去和他谈呢？”

“艾德里安啊，”莱昂内尔低声喟叹，伸手扶住旋转的镜子，让它停止下来，“我承认我依旧爱着你，但请你不要误会。但这一切，现在都与你无关。你必须给我回应，也不必认为必须要给我什么回报。”

“如果你要憎恨我，”温莎内心那个小铃铛又开始当当当地响，“现在开始也不晚。”

“我不会恨你，永远都不会。”莱昂内尔说，“我现在不想祈求你的原谅，也不祈求你的宽恕。至于你的回应和回报，我更是不敢奢求。我只要能够看着你，你能够过着平稳安定的生活，你能够开心快乐。我只需要看着你，这就够了。”

温莎警惕地问：“所以呢？”

“所以我希望你小心。”莱昂内尔诚恳地说，“圣光之力很危险，我持有过它多年，你不会知道它有多危险。”

“危险？要获得力量，哪一个途径不危险？”温莎用力地翻了一个白眼，一挥手让镜子再次旋转起来，“死灵法师面对亡灵，难道那不危险吗？术士们要和恶魔打交道，世界上就没有比这更危险的活儿！刺客们更是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没有一刻不危险！而魔法三警告的第一句就是——魔法很危险！我每天面对的危险多得你意想不到！”

“大法师与魔法学徒交往，会有危险吗？”莱昂内尔冷不丁地问，“以前那个奥古斯特不算，听说你有了一名新的学徒——还是你亲自指定的。”

想起来这件事情，温莎就觉得头大。因为奥古斯特对他纠缠不清，莱昂内尔没有少平白无故大吃飞醋。而这名新的学徒——杰弗瑞·朗费罗，温莎显得有那么一点自欺欺人。

他现在已经成为了大法师，提里安法师协会和梅迪瑞兹魔法学院会给他找到合适的人选供他挑选。温莎当时只是碰巧看见杰弗瑞·朗费罗，随口就说让他当自己的学徒。

看上去好像是因为莱昂内尔在朱诺斯城的原因，故意和他赌气一样。此时此刻，温莎充分为自己冲动幼稚的行为感觉到羞耻。他抿紧嘴唇，瞥了一眼莱昂内尔，双手扭搅在一起。他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我只是指定一名学徒，先生。”温莎迈开步伐，稍微用力，另一面镜子开始旋转，“我是提里安法师协会认命的大法师，我想要让谁让我学徒，就要让谁当我学徒。”

“不是他纠缠你吗？”莱昂内尔显得有些踌躇，思衬片刻措辞，小心地说道，“我很担心你，艾德里安。那个叫‘杰弗瑞·朗费罗’的学徒，心思不是你想的那样单纯。我害怕他会对你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让你的名誉受到什么损害。”

温莎大跨步向前走，一口气转动了三面镜子：“我不知道我还有叫做‘名誉’的东西！你对我名誉造成的损害还少吗？你竟然还能够恬不知耻地在这里大放厥词，说是担心我的名誉受损！”

莱昂内尔咬着嘴唇，垂下了他不轻易垂下的高傲头颅。

“‘交际花’和‘公共马车’我他妈都不在乎了！”温莎见莱昂内尔不说话，怒火反而更加旺盛燃烧，“还在乎加一个‘师生恋’吗？”他一拳锤在镜子上，冲着莱昂内尔吼叫，白色的火焰在他淡紫色眸子当中疯狂跳动，“我他妈不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包括你！我不在乎你怎么看我！不在乎！”

“过去的那些事情，我由衷感到抱歉。”莱昂内尔不紧不慢地跟上他，在他背后像一名做错事情的孩子，“我以前给你造成过很多伤害，我本来想要对你做出弥补，却只能给你造成更多伤害。我……”

“你今天晚上道过的歉，比过去八年来加起来还要多。”温莎用力地推动镜子，镜面飞速旋转，出反射月光，照出他们的身影，此情此景，分外光怪陆离，“我有的时候真的不明白你的真实想法——你到底是想要玩弄我呢？还是对我付出真心。”

“我们遇见之前，我爱着想象当中那个你。”莱昂内尔的声音，如同山泉一般潺潺流淌，在这安逸静谧的黑夜，在这人迹罕至的镜厅，“或许是因为移情作用吧，我很羡慕你父母对你的爱。想着，我好像得到了你，就可以获得这个世界全部的宠爱。”

温莎瞪着眼睛看着莱昂内尔，看这名平日里总是显露出钢铁般的意志、从来不知道痛苦和哀伤为何物、堪称忠勇刚强代名词的男人。此刻的莱昂内尔，低垂着眼睫，月光轻抚他那张看似养尊处优实则饱经磨难的脸，睫毛的阴影，从他眼窝当中探出。

月光下的金狮子爵大人，忧伤而又阴郁，不再刀剑不侵，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来郁郁寡欢的信息。

“你值得被爱，值得被人宠爱，值得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莱昂内尔低着头，声音轻柔且充满哀伤，“我忽略了一些事情，让我开始对你感到厌恶。我没有想过，你也只是一名凡人，会有凡人会有的缺点。”

温莎抿紧嘴唇看着孩子一般无助的莱昂内尔，他甚至产生出一种错觉，莱昂内尔的声音里是不是带上了一丝哭腔？他会在下一刻就哭出来吗？

“艾德里安，我犯下了的错误，从来都不是值得原谅的那一种。”莱昂内尔睫毛微微颤动着，好似有黑色的蝴蝶在他脸颊上跳舞，“我开始以为可以依仗你对我的喜爱，就可以对你为所欲为。我认为你和外面那些俗气之极的家伙没有区别。”

“我承认我是利用了你，并且对你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创伤。”莱昂内尔撩起眼皮，认真诚恳的眼神盯着温莎，“就像是我说过的那样，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但是，有一点我必须得告诉你——当我发现自己的真实意愿时，我已经失去了你。”

“我爱着你，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依旧是。”莱昂内尔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不会再强行把你捆在我身边，虽说，那曾经是我最后的底线。我本以为你无法原谅我，但是只要你依旧留在我身边，我依旧可以欺骗自己——我们还在一起。”

“你……”温莎动了动嘴唇，感觉呼吸有点困难，一定是因为今天舞会上面那些浓烈香水气味的原因，“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是的，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莱昂内尔面带苦笑，凝视温莎的脸，“我只是想要告诉你而已，向你道歉，没有别的意思。另外，我在情报部……”他把拳头放在嘴巴下，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有一些关于提里安法师协会的情报。”

“如果是提里安法师协会需要知道的，”温莎冷漠地走开，挥手转动镜子，“你可以直接上呈穹顶六星。他们会筛选一些需要公布的。如果不是，你这样告诉我，违反了摄政女王制定的规定不是吗？”

“我认为不是提里安法师协会需要知道，而是你需要知道的。”莱昂内尔的脸瞬间恢复严肃的神情，温莎都不得不为他变脸这样快而感到惊讶，“杰弗瑞·朗费罗，就是你的新学徒，你必须得小心他。”

“哦，感谢提醒。”温莎冷冷地说，“然后呢？你要说他怎么样？在背后说人坏话，可不是金狮子爵大人应该做的事情。”

“是情报部部长应该做的事情。”莱昂内尔反驳道，“杰弗瑞·朗费罗嫡属于水滴学会，他是今年春天才加入的人员。在此之前，他的个人记录几乎一片空白。我得说，这家伙不是一名简单的魔法学徒那么单纯。”

“你这么快就把他得一切都调查好了，”温莎完全展露出对莱昂内尔的轻蔑，每一个音节当中都带着浓烈的讥笑，“我是应该称赞金狮子爵大人您真的是好手段吗？如果你为了这件事情特地来找我，那么我感谢您！是的，代表整个提里安法师协会感谢您！”

“艾德里安！这事情很重要！”莱昂内尔终于按奈不住，一手摁住旋转不止的镜子，“不要让自称‘杰弗瑞·朗费罗’的那家伙接近你了！他对你来说很危险！”

“那你对我来说不危险吗？”温莎反唇相讥道，“你对我做过多少危险的事情，在我身上实现过多少危险的计划！你现在反而来告诉我，我的新学徒很危险！我们已经分手了，金狮子爵大人！我要找谁当学徒，要和谁在一起，都与你无关！”

“我认为‘杰弗瑞·朗费罗’并不是真正的‘杰弗瑞·朗费罗’。”莱昂内尔摊开双手，尽量平心静气地说，“情报部现在还弄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是我们会弄清楚的。再此之前，艾德里安你一定要对他有所防范。”

“防范什么？”温莎冷笑道，“防范他把我关押在城堡暗无天日的高塔里面吗？”

“防范他对你大献殷勤，艾德里安你不擅长拒绝别人。”莱昂内尔平静地看着温莎，“我记得以前你的学徒奥古斯特纠缠你的时候，你就难以拒绝他。我知道，那个时候我们关系紧张，可是你对他完全没有感觉。”

“既然你都知道，还疯狂吃醋。”温莎推到镜厅的另一边，不住地摇头，“该死，你真的是个该死的混蛋！你那时候，那些说辞，那些手段，是故意想要折磨我为乐吗？”

“我承认我是真的吃醋了，但是不是为了折磨你，而是因为在乎你。”苦涩的笑容挂在莱昂内尔脸上，“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我在乎，只能通过□□，通过让你痛苦的方式，来确认你还属于我。我对我们之间的感情，很不自信。因为一直都是我，单方面在逼迫你。”

“哦，你也知道啊。”温莎冷哼一声，不客气地白了莱昂内尔一眼，“我还以为金狮子爵大人对于这种事情，觉得理所当然呢！你甚至一度把我当成你的私人物品！”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长叹一口气，“我要说的不仅是这些，我想问你——如果这名自称‘杰弗瑞·朗费罗’的家伙再来纠缠你，你能够保证你可以很好地拒绝他吗？”

“不知道。”温莎赌气般地鼓着脸颊，“或许会呢？”

“你又在赌气了，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莱昂内尔眼中满是宠溺，“你为了赌气让我俩吃的苦头，还真的不少呢。”

不管温莎如何厌恶莱昂内尔，但是他得承认，莱昂内尔现在说的这些话，真的是一点都没有错。他当初那些不成熟的反抗，并没有取得什么好的结果。

“你一定要记住这种事情吗？”被说中的温莎双颊微红，不满地叫道，“你心眼怎么这么小！”

“是的，我的心眼很小，”莱昂内尔认真地凝视他，一字一顿地说，“里面只住得下你。”

镜子无声旋转，光影明暗之中，镜厅映出两名男人的身影。他们一人是马夫，一人是苦修士。镜子在他们身边旋转，映照出五个人身影。

然而，其中没有一人，是他们本身。

今天他们在这里发生的事情，说过的话语，到了明天。他们摘下面具，戴上另一幅面具。他们脱掉衣物，换上另一套衣物。

他们就不再是自己，不是再是那名苦修士和那名马夫。

他们将会是另外的人，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听到的话语，对于他们来说——可以完全当做没有发生。

温莎不会再是今夜的苦修士，而是提里安法师协会里位高权重的牛顿大法师。

莱昂内尔不会再是今夜的马夫，而是丹古堡的城主金狮子爵大人，是情报部的部长。

他们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他们都明白——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似乎被改变了。

温莎听见了车轮的声音，那是滚滚而来的历史之声。那是命运的巨轮，正在碾压过古老的斯刚第王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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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同流水般从指缝之中穿过，温莎回到朱诺斯城后，每天又被各种各样的杂事缠绕得脱不开身。

提里安法师协会里，穹顶六星全然不知去向。温莎在凯拉尔城逗留的三天，朱诺斯的工作逗留在他的办工桌上。

工作不会因为温莎暂时离开而离开，等温莎回到朱诺斯城时，立即被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文件对给震撼的说不出话来。

“好吧。”他勉强地咬住后槽牙，“既然我们有工作要做，那就做吧。”温莎歪斜脑袋，把脖子弄得咔咔作响，他挥动胳膊马上准备开始大干一场，“这些事情我今天就可以解决上一半。”

正当牛顿大法师信心满满，准备开工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包裹送到了他的手上。

那是一个木箱，箱子上面上了一柄十分结实的锁。箱子的四角还用铁皮和铆钉加固过，看来里面装的东西价值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