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闪耀于苍穹,洒落满地微光。莱昂内尔背对漫天星光, 从圣堂小窗射出的光芒落在他的脚下。
布洛姆菲尔德主教充满怜悯和哀伤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我的孩子, 你看上去很饿。”他略带沙哑的嗓音, 让人止不住将他与慈爱的长辈联想起来, “饥饿会让人脆弱, 让邪恶容易入侵, 当它占据了你的头脑, 你就会有一些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我会原谅你刚刚的无礼, 孩子。”
“而我不会。”莱昂内尔冷冷地看着他,语言坚定不带有妥协, “如果你现在不开门,就等着普鲁士人带着攻城锤来撞门。”
小窗口啪嗒一声关上, 门内传来悉悉索索的谈话声。兰德尔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往山上走的民兵, 压低声音对莱昂内尔说:“他不会开门的,我们去拿攻城锤吧!”
莱昂内尔沉默地凝视圣堂大门, 好似要在门上看出来一个洞。他们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太久,几分钟之后,门后响起吱吱嘎嘎的声音。两扇白得如同贝壳一般的门, 缓缓超两遍打开。站在门口的人,立即沐浴在从门里倾泻而出的圣洁光芒里。
布洛姆菲尔德主教抄着手, 满面笑容地站在门后。他背着光, 脸上的表情无比平和。
“圣堂永远为所有迷途羔羊开放。”他伸出双手, 长袍的袖子在半空中飘荡, “圣光永远会为你们指导前行的道路,欢迎你们,孩子们。”
莱昂内尔和兰德尔让开一条道路,让民兵们先进去。布洛姆菲尔德主教脸上挂着慈爱的假笑,眼底的恨意染红了眼珠。
“我们只拆装饰用的柱子。”兰德尔打了个响指,指着殿堂内的一些柱子说,“其他的柱子全部都不要动。要拆哪些,请询问布洛姆菲尔德主教。”
“每一根都是艺术品。”布洛姆菲尔德主教为难地皱着脸,“都是圣光对世人爱意的具体象征。要我说,每一根都不能拆。”从莱昂内尔那里投来的目光,让他立即改了口,“不过,圣光愿意为你们解决问题,来拆掉旁边那几根吧,不过先得把雕像弄下来。”
“没时间了。”莱昂内尔说,“我们要尽快在最短的时间里,拆下更多的柱子。在天亮之后,普鲁士人就会发起新一轮的进攻。”
布洛姆菲尔德主教无奈地耸耸肩,歪着脑袋摊开手。“好吧。”他说,“如果这能够帮助你们的话。圣堂还可以重建,而你们却只有一次生命。我会为你们祈祷的,孩子们。祈祷圣光会原谅你们今日的作为,不让你们下地狱。”
“大主教大人!”兰德尔不耐烦地吼道,“现在是我们在保护你!如果不是没有办法,莱昂内尔怎么可能来拆圣堂的柱子?!真是够了!”
“我也不知道啊!”布洛姆菲尔德主教说,“我也不知道你们怎么在打仗,明明连圣石都搬过来了,竟然全部陷入了沙漠里。真是难以想象,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还是你们根本就没有尽力呢?”
“够了!”莱昂内尔一把抓住布洛姆菲尔德主教的衣领,吓得其他牧师疯狂摆手,“布洛姆菲尔德主教大人,明天你和我们一起上城墙!”他无视布洛姆菲尔德主教的颤抖,一把将他怼在圣堂的柱子上,“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们如何在战斗。”
“你可以怀疑我的指挥能力,”莱昂内尔危险地眯起眼睛,“但是不能怀疑浴血奋战的钢铁玫瑰骑士团。他们很多人都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你却在当着我的面污蔑他们,我绝对不会容许你再说这样的话。”
莱昂内尔话音刚落,一名身材高大,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走到他身边。“这根柱子要拆掉吗?”他拍了拍布洛姆菲尔德主教背后靠着的柱子,“真是好石料!它会发挥大用途的,毕竟经过了主教大人的赐福。”
布洛姆菲尔德主教脸色铁青,瞥了一眼那名壮汉。他肌肉纠结的手臂上,拿着的铁锤比自己的脑袋还要大。他看人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件玩意儿。那眼神是一种警告,如果布洛姆菲尔德主教不答应,他就会把老主教的脑袋和这根柱子一起锤破。
“拆,拆掉吧。”布洛姆菲尔德主教气势低弱地说,他的苍老的声音和虚弱的身体在一起颤抖,“都拆掉吧……”
终年缭绕与圣堂大殿内的吟诵声,被铁锤敲击石柱的声音替代。布洛姆菲尔德主教和其他牧师挤一起,眼睁睁看着这些代表圣光的艺术瑰宝,在铁锤下轰然倒地。随后而来的驴车,则运走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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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德斯城城外的空地上,普鲁士人的军队整齐地集结在一起。传令官对着他们大声叫喊,发出最后通牒。
如果今天古德斯城还不投降,那么普鲁士人将会强攻城市到沦陷为止。
钢铁玫瑰的旗帜在空中飘扬,莱昂内尔站在城墙之上,笔挺的身姿,仿若临风幼树。这是一个坏消息,但又是一个好消息。
它说明了两个问题——
第一,烈焰蔷薇再也撑不住了。他们的粮草和指挥官都是如此。烈焰蔷薇骑士团里,冈比西斯有着绝对决定权。他两次受伤,现在身体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第二,已经对古德斯城失去围攻耐心,红猪那次突袭给他们造成的损失很大。种种因素,让冈比西斯选择孤注一掷。这对古德斯城来说,即好又坏。
布洛姆菲尔德主教身体缩在铠甲里,白色的斗篷因为摔倒而染上尘土,变得脏兮兮。他伸长脖子向外看去,普鲁士人密密麻麻看不到头。他们的攻城器械也仿若巨兽一般,在相对平坦的地方排开,虎视眈眈。
普鲁士人提出了三个要求——献出城市、更换信仰、俘虏女王。
任何一个要求对于莱昂内尔来说,都显得尤为过分。
若是献出城市,普鲁士人肯定会对城内的人进行疯狂的报复。城内的居民很可能会被残忍地屠杀,特别是那些曾经帮助过钢铁玫瑰骑士团,帮助过斯刚第王国的人。无论如何,莱昂内尔再也不想要看见这种惨剧再度发生。
女王被俘虏之后,不知道要多少赎金才能换回她的自由。她的巨额赎金,无疑是给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元气大伤的斯刚第王国加上一道沉重的枷锁。如果付出那一笔巨额赎金,可能斯刚第王国很多年以后都难以恢复元气。更何况,刚刚才继位的女王陛下,就成了俘虏,是何等的耻辱!
而更换信仰更加扯淡,难道他们忘记了这几百年来的战争都是为了什么吗?普鲁士人认为圣焰才会带来光明和温度。就像是天上的太阳,它在燃烧,所以才会发光,才会温暖。而莱昂内尔的教派则极力反对他们这种歪理邪说,认为圣光就是圣光。它是纯粹的光芒,无需燃烧也可以发光。
普鲁士人开出的条件,斯刚第人无法接受,他们只能背水一战。
从圣堂上面拆下来的柱子已经架在城墙上,后门没有一名普鲁士人。看来,冈比西斯是计划从正面强攻了。
布洛姆菲尔德主教梗着脖子,恐惧写满了那张皱纹纵横的脸。“不然,我们先假装答应他们的条件?”老主教双手揣在一起,小心翼翼地说,“ 把钢铁玫瑰从穹顶上撤下去,换上点燃的火盆。圣光会原谅我们的。”
“说的什么屁话!”兰德尔不满地啐了一口,“那城市里面的人怎么办?”
“为他们祈祷。”老主教歪着脑袋摊开手,满脸遗憾地说,“希望他们能够回到圣光的怀抱,去往永恒极乐。”
“呸!他们还要求交出格瑞斯女王陛下呢!”兰德尔狠狠地剜了大主教一眼,“你让女王陛下去做他们的阶下囚吗?”
“我一回国,就开始巡回募捐。”布洛姆菲尔德主教说,“民众们要是知道,格瑞斯女王陛下为了他们,去普鲁士帝国做人质,一定会感动不已,慷慨解……”冰冷的目光让老主教打了个寒颤,他僵硬地扭过脑袋,望向冷冷凝视他的莱昂内尔。
“你真应该庆幸。布洛姆菲尔德主教大人。”莱昂内尔冰冷的声音,不带有任何情感,他做着简单的陈述,却能够将人的骨髓给冻伤,“提摩西·崔德威失踪得正是时候。如果他听见了你今天的话语,说不定会愤恨当初为什么行动失败,没有把你先送下地狱。”
“狼崽子已经先下地狱了!”布洛姆菲尔德主教红着脸嚷嚷,“不,他连下地狱的资格都不会有!”
城门之下,普鲁士帝国的使官还等着莱昂内尔回话。莱昂内尔冷冷地瞥了布洛姆菲尔德主教一眼,又环视过一圈这五周多时间内一起战斗的人们。
他们每个人都疲累不堪,脸上布满汗渍与尘土。他们受了伤,还在挨饿。他们前途未卜,极有可能战死沙场。但面对几乎既定的命运,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退缩。他们神情坚毅,坚如——钢铁玫瑰。
“回话吧,兰德尔。”莱昂内尔说,“你想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
兰德尔冷哼一声,冲着城门下面的使官大吼:“去你的!”
“去你的!”城墙上的守城部队跟着喊道,他们气势高昂地冲着普鲁士人挥动武器和拳头,高声喊着同一个词。
“去你的!”
使官气得满脸通红,策马跑回已经集结的部队。在他身后,斯刚第王国的守城者们大声喊叫,用长剑砸击盾牌。
“为了斯刚第王国!”
格瑞斯女王陛下立于地势较高的塔楼之上,古德斯城粗粝的风沙刮过她的头巾。城墙上传来的呼喊,被风送入她的耳朵里。
“为了格瑞斯女王陛下!”
普鲁士的进攻号令随着他们的叫喊吹响,投石车首先就给了在城墙上叫喊的人下马威。从普鲁士人那边投掷而来的石块,在城垛之上炸裂,发出轰鸣巨响。四散飞溅的碎石如同雨点一般落在布洛姆菲尔德主教身上,年老的主教在城垛下面蜷缩成一团。
“圣光庇佑,圣光庇佑!”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抱着脑袋缩在那里的样子,和一个碍事的大布袋子没什么区别。
从圣堂上拆下来的石柱从城垛上扔下去,根据莱昂内尔的吩咐,让士兵们往下扔的时候,一定要高声喊叫。
“尝尝圣光的愤怒吧!”
果然,这些石柱丢下去之后,使普鲁士人大为惊骇不已。战斗才进行半天,下午普鲁士人就停了火。
烈焰蔷薇骑士团的和谈营帐在城外竖立起来。为了保证和谈的顺利,营帐用的布料是半透明的薄纱。不管是普鲁士人,还是斯刚第人,都可以从各自的阵营看见营帐内部的具体情况。
为了保证两人不会被暗杀,他们两人都将只身前往,不带武器。
莱昂内尔认为这是个机会,而格瑞斯女王陛下则十分担心。“如果你去了,中了他们的圈套怎么办?”她说,“要是古德斯城失去了你,我们不可能还防守得住。”
“古德斯城就算有我,也防守不住。”莱昂内尔冷淡地说着,解下腰间的圣剑奎因多尔递给兰德尔,“如果我一去不回,请为这把剑找到一名好主人。”
兰德尔轻轻摇头。“不,它会等着你回来的。”他尽量语气轻松地说,“古德斯城所有人都会等着你回来。”
莱昂内尔微微颔首,拍了拍莱昂内尔的肩膀,而后对格瑞斯女王陛下行礼。即使是现在脏乱狼狈,莱昂内尔的动作依旧是优雅的。
“最后,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他转身离去之后,格瑞斯女王陛下站了起来,双手放在胸口紧握成拳。
“没有。”莱昂内尔头也不回地回答。
“对任何人都没有吗?”格瑞斯女王陛下问。
沙尘掠过莱昂内尔发梢,他垂下眼睑,盯着地面上滚动的砂砾。它们丝毫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只能由风来决定,它们即将要被吹向哪个方向。砂砾所能做的,只有在命运的浪涛当中随波逐流。
“如果我能够回来……”过了许久,莱昂内尔才开口缓慢地说道,“我会自己去说。如果我无法回来……那些话说了也没什么用途。只能徒增痛苦和遗憾罢了。”
他大步离开的身影,坚定而又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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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比西斯勉强从床榻起身,穿上盔甲。他在盔甲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罩袍,一朵殷红的玫瑰在他胸背盛开。他从未想过,竟然还会和莱昂内尔以这种方式相会。
那名数次打伤的男人,正在四百码外的营帐内等他。他亲眼看见莱昂内尔从城墙上用一根绳子滑落下来,身手灵活得像只猴子。
他的奴隶服侍他穿戴整齐,为他挂上昂贵的黄金装饰,披上有着华丽刺绣的斗篷,把他打扮得高贵而又优雅。他认为这一身有些太过了,好像他不是去参加一场谈判,而是要去相亲。
所以,等奴隶再拿来一条金项链时,冈比西斯拒绝了他。“好了,我想这样就可以。”冈比西斯说,“我不想让他认为,我是为了去见他而刻意打扮。这样会让他太得意,不是吗?”
“主人如此英俊,”奴隶恭敬地回答,“无论怎样都好看。”
冈比西斯朝他挥了挥手,在他的搀扶之下深呼吸几口气。“我曾经说过,你不必刻意讨好我,”他说,“我不喜欢这样。”
“敌人会为您的风度和威严折服的。”奴隶说,“这是衷心的赞美,”
“但愿如此。”冈比西斯咬紧后槽牙,翻身上马,向着营帐走去。
几分钟后,冈比西斯将马匹与武器都交给了奴隶。他掀开纱帘走了进去,莱昂内尔立即从休息的矮凳上站起来对他致敬。
“我们又见面了,冈比西斯。”莱昂内尔不卑不亢地说道,“真希望以后我们永远不要以敌人的身份见面。”
“所以,你希望这是你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吗?”冈比西斯无所谓地笑了笑,“但我认为——这不可能。为了不浪费生命,我先听一听你的诉求。”
“我会献出古德斯城。”莱昂内尔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