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剑终成孤影，因为人间不需要这般幽渺而浩瀚广袤的剑光。

世上总有遗憾，但也不乏幸运之人。

双锋几人拼命睁大眼，注视这段不会被载入史册，但能改变她们一生的对决。即便强大如云天岐和老人，也纷纷忘却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聚精会神地体悟那一曲红尘，一剑物外的意境。

在她们不约而同的见证下，月晕澎湃地冲破了自在如意的圆，琴声激昂地敲碎了韵律天成调，在一段永恒寂静的岁月中邂逅、碰撞，进而爆发出直击灵魂的耀眼的光。

那是一片白茫茫。

里面似乎什么也没有，就是一泓清水，荡漾着碎金般的细沙。

里面又仿佛万象具备，星河垂坠，皓月当空，草长莺飞，年岁枯荣。

暖意袭来，修为低微的几个后辈在灵魂被熏陶的舒适感中昏昏欲睡，眼皮沉重地下垂。

云天岐眸底的红光犹如河岸上的沙砾，被水流冲刷干净，只余清澈。

老人是反应最轻的，却也最激动。他揪着胸前的衣服，长睫忽染碎雪般的水珠，滚落时仿佛倾斜了一汪从深渊内掬起的星子，是那种分明得偿所愿，却不见喜悦，反而毁灭了美好的极致凄凉。

这些，程初方都不知道，她也没空，更没精力去关注。

前所未有的强敌硬生生把她逼迫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属于剑的，属于道的，属于剑道的。

剑是外物，高悬头顶。

道是主干，川流不息。

剑道则介于二者之间，浸了刺骨寒意，泡着森然杀机。

剑是杀器，未伤人先伤己。从古至今，有无数剑客孤独地淌着那一条危机四伏的河流走，每迈一步，腿上便多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疼得撕心裂肺，腰身也必须挺直，不能佝偻。

上古习剑走剑道之人，臻至化境者有二。一是轩辕，他的佩剑轩辕剑至今仍高居圣器之首，属于大道之钟、五十弦琴等灭道兵器下第一杀器。

二是赤松子，他的剑，出于堂堂正正，收于幽奇诡谲，变幻莫测，而且形态万千。随手可得之物，花木草叶、沙石霜雪，无一不可化剑，到了高深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剑气充盈天地，无处不在。

杂货铺给予程初方的剑意，就与赤松子之道相似，只是不够强。

五十弦翻动，五十声音韵高扬，无形的浪涛呈鼎沸之势，消磨着程初方的月轮。

打到这里，双方曲不成曲，剑不成剑，已经脚踏末法时代的规则之上，开辟了一方全新的天地。

程初方的无敌buff不管用了，可她不慌不忙，任由琴音磨平月轮的棱角，磨光铺天盖地的冷晕，只剩一点点凝炼的精粹，心念一动，剑意陡转。

如果说第一剑她创造的月轮是仙意盎然的飘渺玄深，那么第二剑她走的，便完全是禅机的路子。

禅，并不单单指传世的佛门，而是一种更宽广的境界。

是知白守黑的大道致远，是静极生动的灵秀圆融。是孤云独去的悠然，是莲花开落的清静。

禅，是空山新雨间一把白底红梅的油纸伞，是雨声淅沥时一缸随波荡漾的青苔。是檐下连成串的水幕，甚至是雨本身。

禅在柴米油盐里，在风花雪月中，在行人擦肩后，在小舟归岸时。

赤松子的剑意形态万千，万物皆可为剑。但禅从不局限于某一潭池水，某一双眼睛，甚至某一枝桃花，它是没有形态的，它自己就是万千。

这一剑，生于静默，亡于枯寂，是个生生不息的轮回。

琴声戛然而止。

虚空迅速湮灭，像剥落的苔痕，终于显现出其本来面目——一道蔓延入云端的天阶。

与此同时，程初方在自己的剑锋上看到了一根蚕丝般莹白细腻的丝弦。

莫非这就是与她打了半天的琴声的主人？

程初方暗暗咋舌。

指尖挑起丝弦凑近了看，除了质地如玉以外，程初方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

眼下挂着两行泪痕的老人见状，手背一抹面颊，以谦和而沙哑的声音道：“程小姐，这就是我来到神农陵所寻之物，只要你肯割爱，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程初方还没说话，云天岐慵懒的嗓音先响了起来：“哦？那不如请老先生说说，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灭道之器更珍贵呢？”

他一语道破丝弦来历，未尝没有搅混水得以浑水摸鱼的想法。老人脸皮一抽，似笑非笑道：“真正的灭道之器，价值自然无可比拟，但这不过是从灭道之器上拆下的一根琴弦罢了，云先生可不要信口雌黄。”

两人一来一回间，虽然没有把话挑明，却也让程初方明白了个大概，对一根琴弦与自己打了半宿的事也释怀了。

不能不释怀，这可是有名字传世的两种灭道之器之一，传说中太子长琴的伴生琴的琴弦啊！

太子长琴是祝融之子，生来有一小琴傍身。他是乐神，弹奏的曲子能使五色鸟驻足聆听，在音乐上有极高的造诣。

然而，他并非整日侍弄风雅之事的仙人，虽生于超然物外的榣山，却有着高超的战斗力。据传三次神界大战他均有参与，并且都能全身而退，战绩之显赫，一度得封战神。

可惜后来末法时代降临，他的名字便与其他圣人一同湮灭在历史的烟尘之中。

长琴的伴生琴叫什么名字至今无定论，也早已不可考，许多文艺作品中用到的都是杜撰，怎么雅致怎么来，却根本不可信。

可是，此琴的名气犹在大道之钟上，相传它五十弦齐动，能令天地重回混沌，威力与大道之钟不相上下。

如果刚刚与程初方交手的是完整的伴生琴，她现在应该已经灰飞烟灭了。

值得思考的是，强悍如伴生琴，为何如今只存了一根琴弦？其他部分呢？太子长琴当年又遭遇了什么，才使得自己的伴生之物损毁，自己亦生死未卜？

握紧了丝弦，程初方仰头往天阶上方看去，不知道阶梯尽头，是否有这些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