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蔫了。
他恨恨地咬牙,梗着脖子道:“需要我做什么?”
程初方凝眉:“我不明白,如果蹁跹结于你而言这么重要,当初为何要用它来换区区一座金山?”
“不,我换的不是一座金山,而是垄断半个联盟商业的财路。”云天岐苦笑,“当时我的修炼遇到了瓶颈,需要人间财气助我突破,而且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二十年后蹁跹结对我来说如此重要。”
事实上,前任店主提出要蹁跹结当做交易报酬时,云天岐还在心里暗暗窃喜,觉得她不识货,偏生选了这么个没用之物。岂料风水轮流转,二十载一闪而逝,不识货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程初方垂首一笑,不发表意见,只是拿指尖摩挲着绳结略显粗糙的表面。良久,她内心隐隐滋生出些许模糊的念头,仿佛黑暗中一缕将明将灭的微光,切实存在,仿佛唾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
“你付不起。”她脱口而出。
“什么?”云天岐一愣,濡湿的刘海垂落眼前,衬得他像个呆子。
程初方没有回答,收了蹁跹结起身,眺望身前高大的阁楼。
云天岐顾不上疼得快散架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去抓程初方的衣袖,好不容易捏住袖口一角,他低喘着问:“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程初方正眯眼看阁楼门上鎏金的牌匾,闻言,淡声应道:“这是你最重要的东西,你付不起得到它的报酬。”
揪着她袖口的手一僵,云天岐低下头,忽然大声咳嗽起来,人又跌回原地坐着,面容痛苦地扭曲,好像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程初方瞥了他一眼,看不出他到底是在装可怜,还是真的这么难受。
所幸没咳多久,云天岐就自行压制住咳意,擦擦嘴角渗出的血丝,放松地倚着树干。
他自嘲一笑,轻叹:“罢了。”
喟叹中带着放弃之意,也许他没想通,只是认命了。
于是程初方又转头,再次看向阁楼。
那座阁楼通体是深沉的黑白二色,唯牌匾上有一圈鎏金,散发着明晃晃而又富贵堂皇的光泽。
楼有二层,一层门窗大开,任风穿雨行,不沾尘埃。宽敞的厅堂里置着一眼望去数不清的高大架,深漆重彩的沉香木被时光打磨得通透温润,越发衬得那堆叠的竹简木渎有古旧韵香。
二楼氤氲在朦胧的辉光中,看不真切。
“嫏嬛阁……”程初方念出牌匾上的字,抬脚迈出一步。
“嫏嬛阁,传闻是天帝藏之所,后世人记载又作从玉的‘琅嬛’、‘琅环’。”得知此生无望拿回蹁跹结,云天岐的声调都沉了许多,“你想进去吗?”
“你不一起?”程初方大发慈悲给他分了点余光。
云天岐无奈而又狼狈:“我是混沌,这种人道圣地岂容我踏足玷污?一个洗剑池就够我受的了,这阁楼敢以‘嫏嬛’为名,必有正道之气庇佑,我就不进去找虐了。”
“那你留在外面,看着老先生,等我出来。”
程初方没有跟他磨叽,撂下一句话,便快步向阁楼走去。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边,云天岐收回目光,转而望向昏迷的老人,眼底掠过一抹血光。
身后黑雾涌起,蠕动着化成一张巨口,悄无声息地向老人挪去。
吞噬万物化其力量为己用,是混沌的天赋能力。
……
进了嫏嬛阁,外界的一切就被彻底隔绝,周身浮起淡淡的香。
时间来到此处,也不禁放慢了脚步。
程初方穿行于众多架间,几乎是一步一顿,不时拿起一卷竹简,一方木椟查看。
有杂货铺的力量帮助,她看得懂那些繁复的原始象形字,无论中记载什么,字里行间透露出的都是令人安心的感觉,让她找回大学时期,自己在午后独坐图馆一隅,嗅着袅袅茶香翻看纸质的回忆。
嫏嬛阁的典籍古册,记载的都是上古时期的大事记,或是文明演变,或是各族争斗。当然,也有温和一些的,譬如圣人语录,譬如仙人游记,其中尤以游记最多,与《山海经的一部分内容能够相互印证,读来趣味横生。
程初方草草看了几卷,发现这里的涉猎虽广,却多为凡尘俗事,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美则美矣,却无甚用处。若是让那些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来,必定将其奉若至宝,可程初方的目的,从来不在这些。
于是她果断放下手上的木椟,踏上通往二楼的阶梯,探索那未知的天地。
楼梯不长,共十九步,盏茶功夫也就到了。程初方行出楼梯口,朝身前一看,定睛瞧见了许许多多堆积成小山的册,以及被簇拥在中间的长长的案。
案上搁着一卷半开的竹简和细毛笔,一砚浓墨放在触手可及处,暖色的烛光洒在上面,有种慵懒的闲适,仿佛此地的主人很快就会回来,执笔再未尽之语。
程初方灵台里模糊的灵光一闪,像被蛊惑了一般抬脚往案方向走去。但刚走出两步,她的身体便被一道水色涟漪抵住,拦了去路。
涟漪悠悠,柔弱而坚韧。
她一怔,伸手触摸,指尖微勾,带出一声清音。
那是一根琴弦。
程初方缩回手指,脑海中闪过一些浮光掠影般的画面,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如纠结的棉线一样缠得她有些呼吸困难。
甩甩头,她运神力凝指尖,轻轻点向涟漪。
晶莹的焰色光芒于二者接触间漾开,好似一张幕布,从中间朝上下分开,展出一行清光烁烁的小篆。
——多少长安名利客。
这是北宋诗人黄庭坚游张良故居时做的怀古诗中的一句。
程初方不明所以,想了想,并指在旁边落下后半句:机关算尽不如君。
在她写完最后一笔,手还来不及放下时,两句诗便合成一根丝弦,飘飘荡荡缀在半空,幻化成一面珠帘,隔出两段岁月。
程初方在这头,风清云淡。
杏衣的青年在那头,提笔蘸墨,浅浅地描着什么。珠帘摇曳的光影斑驳了他精致的侧颜,却挡不住他眼底细腻的温柔流泄。
程初方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轰”的一声,她脑子里炸开巨响,诸多画面像一幅画卷般徐徐展开,柔和的自白随之在耳畔响起。
“在榣山的日子很惬意,也很寂寞……”
高山流水间白云叠翠,杏衣青年抱着琴走在青青草地上,衣摆拂过草尖儿的露水,濡湿了锦布上盛开的梨花。
他坐在树下,古琴横放于自己膝前,指尖一拨,泠泠弦音和着春风恣意生长,惹来鸟雀成群,蜂蝶共舞。
他的琴音里,满是温柔的寂寥。
“祖父又与水神争吵,听闻二人约在不周山对决,要我前去做个见证。水神的党羽们推波助澜,祖父的好友也在煽风点火,我知道,或许又一场神战即将到来……”
“我的五十弦琴,恐将再沾鲜血……”
青年叹息着,弦转声扬,乍一听有兵戈之意,仔细体会,却是厌战之音。
是了,受封战神的他,其实打从心底里就不喜争斗,更爱这种自由却寂寞的生活。
“我这一生,既无知交,也无安乐……”
忧伤的声音至此逐渐远去,青年的身影也云笼雾罩,朦胧成一片轻云霞影。
程初方双目迷蒙,不经意间抬手,神力幻化的剑横于身前,险之又险地挡住虚空中满溢的一缕剑光。
为何说是满溢?因为不知何时,程初方面前的珠帘变成一片深沉的夜空,那浩瀚的银河星海,每一寸都是飘渺的剑光。
程初方胸口一痛,只见自己的剑仅仅挡了一瞬便被那剑光击碎,随即穿透了自己的肩膀。血色泅开,她捂着疼痛难忍的伤处往身边一侧身,惊险无比地避开接踵而来的第二剑。
糟糕!她的神力还未恢复完全!
程初方仰起头,前方密密麻麻的银辉正对准了自己,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