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色与宁弦一相遇的时候,锦色十五岁,宁弦一十岁。
彼时,锦色正在树上喝酒,等她注意到树下面被追杀的宁弦一时,他身上已经被人捅了三个血窟窿。
锦色极不喜醉人的酒香中掺进血腥味,况且这壶还是陈酿。
于是,她顺手了解了扰她酒兴的罪魁祸首,又顺手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宁弦一。
宁弦一那时已有些意识昏迷,他依靠在树干上,恍恍中就见一片轻纱从树上缓缓飘落,刹那间落英缤纷,人影重叠间,原本追杀他的人一个个无声倒下。
不过瞬时,这天地间便沉寂下来,宁弦一喘着气,却阻止不了渐渐沉重的眼皮,在他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看到远远有紫衣身影踏花而来,衣裙纷飞,犹如仙子。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潺潺水声,宁弦一微微睁开眼,入眼是一处暖室,暖炉上,袅袅飘出薄烟,满室梨花香。
他艰难起身,发觉身上受伤的地方俱已包扎妥当,便一手扶着肩膀,踉跄地走出房门外。
走到室外,他才惊觉这竟是个建在山洞里的精巧竹楼,随着水声走去,见一帘瀑布直挂在洞口,成了天然的屏障。
瀑布旁,是一揽石桌,桌旁坐着一人,一身紫衣,长发垂肩,背对着他,执着酒壶慢慢喝着。
“姑娘。”宁弦一轻声打扰此刻的宁静。
那紫衣女子执壶的手停了停,微微侧头,露出半张明月似的脸。
“你这样的年纪,该唤我一声姐姐。”
宁弦一拖着步子,吃力地走到了女子身前,微微欠身:“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锦色看着眼前的孩子,没有说救他不过是因为那些人扰了她喝酒的兴致,问道:“为何被追杀?”
“仇家。”宁弦一冷声道。
“何仇?”
“灭门血仇。”
锦色没再问,便又开始喝起酒来。
宁弦一忽然双腿跪地,沉声道:“请姐姐收我为徒。”
“你何以知道我能做你师父?”锦色没有看他,淡淡地问。
“其一,刚才姐姐救我时,虽然我已渐昏迷,但姐姐精妙身法我却看得清楚。”他轻咳一声,“其二,刚才我们相距甚远,这洞中又水声喧嚣,我受伤虚软无力,姐姐却将我被水声掩盖的声音听的一清二楚,也让我对姐姐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就足见姐姐内力深厚,远在常人之上。”
锦色听了他的话,微微一笑,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宁弦一。”
“拜我为师为了报仇?”
“是。”
“我若不收呢?”
“我便长跪不起。”
锦色站起身,走到瀑布前,淡声道:“若你从这瀑布跳下未死,我便收你为徒。”
宁弦一光着上身,在瀑布下练剑。
这是他成为锦色徒弟的第三年。
十三岁的宁弦一黑了些,身架仍是少年的纤细。
他曾是流云山庄的继承人,从小便跟在父亲身边学武,是有一些功夫底子的,但真正跟了锦色学武,才知道曾经跟着父亲的时光仿若稚儿戏水般轻松。
三年来,宁弦一只知他的师父叫做锦色,知道她只比他大了五岁,年纪极轻就拥有一身精妙绝伦的功夫,却并不知道她属于何门何派,师承哪位高人。
而且,锦色并不常来这里,更多的时候,都是这山和水陪着他度过练武枯燥的岁月。
宁弦一正在闭目沉思间,忽然感觉远处一道剑光袭来,他蓦地睁开双眼,堪堪躲过飞过眼前的剑。
下一瞬间,紫影一闪而至,他跃出瀑布,用剑抵御袭来的掌风。
原本插在涯上的剑突地出鞘,宁弦一腹背受敌,却咬咬牙,双膝跪下,弯身贴地滑行。
刚站起身,身后剑便已追来,他转身只见剑光逼人,正对眉心。
他随即向后翻腾,剑刃擦着腹部前行,胸腹之间瞬间划出一道血痕。
几个回合,额间已沁出细汗,宁弦一不敢怠慢,马上腾跃而起,等待剑光再来。
等了片刻,却见紫色人影缓缓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身前。
“师父。”宁弦一双腿跪地,轻唤来人。
“精进不少。”十八岁的锦色持剑而立,神情依旧如初见般冷漠孤傲,淡声道。
“只比上次多接了师父五招。”宁弦一语气有些低落,仍觉得自己进步太慢。
锦色知他报仇心切,急于求成,便未再说什么,将手中剑扔给他。
宁弦一接过剑,低头审视,剑身如镜,寒光森森,难得的一把好剑。
“生辰礼物。”锦色丢下一句,便朝瀑布走去。
宁弦一握着剑柄,哑然失笑,他自己都忘记了,今日是他的生辰,锦色却记得。
当晚,锦色没有走,留在竹楼为他庆祝生辰,说是庆祝,不过是多开了两壶好酒罢了。
锦色极爱喝酒,更爱独自一人自斟自饮,而宁弦一最爱的,除了练武,便是这样远远地看着她喝酒。
十六岁的宁弦一又黑了些,但骨骼分明,身材欣长,褪去了孩子的稚嫩。
他的武功又精进不少,剑术已使得出神入化,
只是不知怎的,近来练剑并不顺畅,总是频频走神,眺望远处。
许是因为锦色已久未现身的缘故。
自他拜了锦色为师,这次是两人分别最久的一次。
宁弦一神色难安,虽说锦色的武功,便是父亲盛年时也难及其五分,但他在十岁那年便领略了江湖险恶:江湖上颇有名声的流云山庄在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地被人灭门,作为庄主的父亲也被人先绑后杀。
唯有他,侥幸逃脱。
想到这些,宁弦一再无心练剑,转身便要飞奔回洞,收拾行李出谷寻人。
“哪儿去?”他刚转身,身后便飘来清冷女声。
宁弦一浑身一震,蓦然转身,就见一直盘旋在脑中的人正执酒斜躺在树干上,紫色轻纱垂坠而下,随风轻荡。
“师父!”宁弦一见锦色安好无虞,暗松口气。
锦色从树上飘然而下,并未看他,慢慢朝山洞走去。
宁弦一早已习惯她的孤冷,安静地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女子纤细的紫色背影,嘴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自那日后锦色再也没有离开,每日待在洞中竹楼里喝酒。
她比往日更加沉默,醉醉醒醒间,仿若忘记了楼中还有个宁弦一。
宁弦一自然感觉出她的反常,终忍不住问道:“师父,近来有何心事吗?”
锦色转身看他,眼眸氤氲着酒气,问他道:“你活着为何?”
宁弦一一怔,脱口道:“报仇。”
锦色又问:“报完仇呢?”
宁弦一想了想,发现他自己竟从未想过报仇完后该如何,便苦笑道:“邪道翊水阁武功诡异难辨,我如今功力尚弱,不知何时能有资本去寻仇,况有一天能上得了翊水阁,也不知能否活着下来。”
他看着她,轻声道:“所以,徒儿未曾想过报仇完之后该如何。”
锦色眺目远方,久久不言,就在宁弦一以为他们今晚的对话到此为止时,她突然道出惊人之语:“你可知,今日我与你处在同一境况。”
宁弦一很快便明白她意所指,脸色微变,“师父,您是说,您……”
“家父前几日亦被人所杀。”锦色平静地说。
宁弦一看着她的神色,只觉心口一痛,失去至亲的感受他比谁都清楚,竟没想到锦色有朝一日亦尝此剧痛。
“师父若要报仇,徒儿定追随左右,虽然徒儿武功不济,但总也能顶一顶用的。”
锦色收回远眺的目光,侧头静静看他,宁弦一被她看的有些羞赧,不自在地红了脸,微微低下了头。
“我并不想报仇了。”锦色移开看着他的目光,继续喝着手里的酒。
“师父?”宁弦一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想了想,家父实在算不得一个好人。”她喝着酒,神色悠远,“他如今被人杀死,也是因他曾经先去杀了别人。”她说着,语气便渐渐有些倦怠,“这样杀来杀去,有什么意思呢?”
十六岁的宁弦一并不十分理解锦色的话,那时在他心里,报仇便应是说一不二的事,江湖中向来,不都是如此么?
那一晚过后,锦色绝口不再提其父的事,她也再没有离开过山谷和竹楼,开始像个正经师父一般,每日指导宁弦一的武功。
不知不觉,宁弦一十八岁的生辰将至,锦色早与他说过,过了十八岁,便要让他出谷去江湖历练一番。
瀑布前,一紫一灰两抹身影相互交错,铮铮剑声带出火星,剑气所到之处群鸟惊飞。
宁弦一这两年功夫突飞猛进,虽内功仍与锦色相差甚远,但论外在招数对决,两人已不相上下。
突然,紫色人影突然向后退去,宁弦一收剑,并未向前追。
锦色从半空落地,抬头轻触左耳,并未摸到耳饰。
她抬眼望去,只见宁弦一抬起右手,摇晃着手中那枚女子精巧的耳饰,耳饰上的玉石反射着闪耀的光,照在少年人微微得意的脸庞上。
终于,宁弦一努力了八年,终于与他的师父堪堪打成了平手。
他生辰的前一天,锦色对他说:“明日是你十八岁的生辰,若按着原来,随便用一壶酒打发了……未免有些不妥,你就要出谷历练,我便许你一件有用的东西当做生辰礼物罢。”
宁弦一失笑,他师父倒是很清楚自己曾经的七个生辰其实都是按着她的喜好过的,他便说道:“师父,徒儿已有想要的生辰礼物了。”
“哦?”锦色问道:“你想要什么?”
宁弦一便慢吞吞地从怀里拿出个东西,正是前些日子他自锦色左耳摘下的耳饰,低声道:“徒儿今年的生辰礼物是……希望师父能用这个为我编一个剑穗。”
锦色低头看着放在他手心的耳饰,神色难辨。
第二日,宁弦一背着行囊,手里握着剑,剑首上是新编的剑穗,上面缠绕着一枚女子的耳饰。
“师父,我走了。”宁弦一看着锦色片刻,才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