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要让一回。
魏钊其实想过,若他不曾受过宫刑,不曾屈辱地在大陈宫里活过,也许,他和刘宪地结局,会有另外一种写法。或许,在西城门前,他们真的会恩断义绝,或许,在大理,他真的会拼上一切,和自己分一个高下。又或许,他真的会夺走殷绣,就像普通男人争夺貌美的女人一样,将她从身边掠夺走。
他会是一个枭雄,会快意恩仇于天地间,会饮烈酒,拥抱美好又滚烫的肉体……
可是,到头来,浮华人世间,他什么都没有做过。
谦卑地活着,执着而又认真地爱着。然后牺牲,牺牲给殷绣,也牺牲给自己。
临死前,他说他是大陈的罪人。但故国山河的情怀,生灵的大爱,他没有一样输给过自己。
魏钊敬他,却也恨他。这一辈子,他最终只能“让他一次。”来弥补亏欠,而他,始终谦卑有礼地笑着避开他,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一次正面交锋的机会。
所以,他坐拥天下,却还是分不清楚,与自己兄弟的输赢。
“杨嗣宜!”
“啊……在,官家。”
“回宫,烫酒。”
***
贞顺六年年底,大雪覆盖整个汴京。
醉仙楼上,济昆座在芙蓉屏风后面,将手伸近炉火烤着。
喝气成冰的日子,最美满的事,不过是喝一顿烫酒,在蒸上一只八珍鸭子。
鸭子才刚刚蒸上,他坐在位置上等。楼下来来往往的都行色匆匆。就要过年了,连酒楼上的小二都不免懒散,隔壁雅座上的人催了好几轮菜,小二才端着碗碟过来。
那客人道:“如今年生好,天下又太平富足,你们这些做生意的,闭着眼睛都能数钱,果然半分不讲究了。”
小二道:“哟,这位爷,您这话说哪里去了。实在是因为临近年关,干活的大多回乡下去了,现在地里收成好,大家都有活路,谁还挣这份辛苦银子啊,等做满这个月,我也归乡去了,人手不够,实在委屈各位爷了。”
那客人喝了一口酒,“可不,世道好,连老天爷都眷顾我们大陈,听说官家前不久得了一子,宫里热闹的跟什么似的,你们说,翻过这个年,可会有大赦天下的旨意下来。”
同桌的人道:“哟,这可不好说,虽说是官家的第一个子嗣,但听说,他的生母只是官家宫中的一个女官而已,说到底,也是奴婢出生。”
“欸,你可不能小看了这位魏夫人啊,虽然没有名分,可是名前冠的可是官家的姓,天下独一份啊。而且,整个后宫之中,只有她有子嗣,郑皇后,洛妃都不曾有,你说……”
小二抓了抓头,接道:“我听说……她的家世其实也不差,几年前,官家替殷相平了反,她也就不再是奴籍,也不是罪臣之女了,可是这么多年,官家为什么不肯给她一个名分呢……”
济昆听到这里,不禁笑了笑。
几个人都朝他看来,“这位先生,可是有什么指教。”
济昆摇了摇头,“不敢不敢,小二,我的八珍鸭子好了吗?”
“哦,好了好了,客官是带走是吧,小的这就让厨房替您包上。”
“不急,再烫一壶竹叶青。”
“好叻,客观您稍等啊。”
他提着酒和鸭子从八仙楼上下来时,将酒和鸭子悬在马头上,正要翻身上马,却听见背后有人唤他。
他回过头去看,杨嗣宜从巷口慢慢地走出来。
“大师有礼。”
济昆牵起马绳,“早就还俗人了,还说什么大师,听说您近日高升,还不及祝贺,杨知都可有事要吩咐。”
杨嗣宜道:“不敢不敢,今日来,是办魏夫人的差。”
说着,他将手中的一个食盒递上。“先生可是要去看刘知都?”
济昆看了一眼那个食盒,“过去这么久了,连白庆年都不敢再叫他刘知都了,你还这样叫他。”
杨嗣宜笑道:“我是跟着他长大的,受了他很多的恩惠,无论别人怎么想他,他都是我一辈子敬重的人。”
济昆笑着点了点头,接过那个食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盒豆黄儿。
侧身看了一眼杨嗣宜身后。
后面停着宫中的轿撵。
“魏夫人也来了么,为何不肯与我一见。”
轿中传来一个声音,“问心有愧,怕您提起旧人。”
济昆哦了一声,“不见,便不见吧,夫人的东西,在下一定送到刘宪灵前。”
说完,他正要转身,却又被她唤住。
“先生留步。”
“夫人还有何事。”
“程灵……可还好。”
济昆一面将食盒往马背上绑一面道:“自从夫人求情,让她能够挪到白马寺中安置,她一直很感怀夫人和官家。要说过得好不好……寺中清冷,只有青灯和佛音为伴,好在,她的心早就不在俗物之上。白日去刘宪的旧宅洒扫,夜里颂经。”
说着,他拍了拍马背,鼻息牵长。
“佛说啊……苦难为渡,她却是我见过,唯一一个,以情爱为渡,而得大智慧的女人。”
“嗯,那便好。”
济昆翻身上马,捏紧缰绳,又低头道:“我也有一件事情,想问问夫人。”
“您问。”
“这个问题,世人皆想知道,您与官家恩爱多年,为何,不曾有一个名分。”
轿撵中的人沉默良久。
“与帝王保有深情,便不得为妻为妾。宫闱余下的岁月,剩下的都是他的权衡,殷绣不在其权衡之中,方能爱他,方配为他所爱。”
济昆低头凝思须臾。
“好一句佛口毒言。不愧是魏钊的魏夫人,刘宪的绣姑娘。”
码头调转。
“走了。”
马蹄扬雪尘而去。殷绣轻轻打起轿帘。
天渐阴下来,雪从天降,人散店歇,周遭逐渐安宁静谧。远处巍峨的大陈宫柔情万种,灯火辉煌……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