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到最后月当梢头,他觉得有些没趣了,干脆把酒倒进了池塘里,拂了拂衣袖,趁着陛下起床前赶回了正阳殿。
回去的时候,他挽着袖子刚要进去伺候,就发现陛下龙榻边上多了一些女人用的梳子和妆奁。
神藏没说话,退到外室去。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今夜被陛下招幸的,居然是宋王的生母刘贵妃。
贵妃曾是宫里盛宠的第一人,美貌非常。可惜现在年纪大了,儿子都要成家立业了,比起宫中其余新鲜靓丽的小妃嫔们,没剩下多少吸引力。
神藏印象中,刘贵妃最后一次伴驾,也得是半年前的事情了,至于招幸留宿——恐怕得追忆到一两年前了。
今夜贵妃复宠?
神藏想了想,心中有点数。想来现在也没自己的事,他便倚靠在外室的榻上,伏案睡了半夜。
等到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耳朵敏锐,听到内室有人晨起翻弄床被的声音,就叫着人进去伺候,自己跟在一旁。
陛下枕着手臂,睡得正香。倒是刘贵妃秉持着一贯的作息,早早起身。为了不打扰到陛下,她退到一旁更衣洗漱。
等梳好了发髻,侍女替她穿衣的时候,那位负责伺候人穿衣的小侍女出了些乱子。
小侍女手中拿着系腰的金链带,扣也扣不上,急得头冒冷汗。
其实系不上金腰带事小,重要的是……贵妃脸色很难看。
她在变老,身体正渐渐发福。
赘肉开始从她身上出现,无论怎么保养,这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贵妃似是想到了昨夜侍寝时那些不愉快的事,一贯温和的脸上,竟浮现出了一些不耐烦的焦躁,和即将爆发的怒意。
小侍女吓得手抖,那颤巍巍的手指,更系不上腰带了,她吓得唇色也白了,抿着唇也不知道手能不能听自己使唤。
“我来吧。”正当这个时候,有人替她解了围。
神藏从帘后走出,接过了小侍女手中的金系带,单膝跪在刘贵妃面前,沉着冷静地替她系上那腰带。
从神藏接过金系带的那一瞬间,刘贵妃觉得自己的腰好似被人用手锢住,她有点喘不上气,但神藏却很轻松地给她系上腰带。
系带的环扣系在一起,神藏轻描淡写一句:“娘娘好像很喜欢这条金系带。”
刘贵妃看着他,说道:“因是陛下送的。”
神藏恍然大悟,又笑了笑,露出了他左脸颊的梨涡:“这样。”
看着神藏洁白年轻的容颜,刘贵妃首次感同身受:为何那些年轻妃子们一提起这个人,语气恨不得划烂他的脸。
等一切收拾完毕后,神藏嘱咐一句:“送贵妃回宫吧,昨夜下了一点小雨,当心路滑。”
之后,神藏只觉浑身乏累,脱了那件红衣重阳,只剩里衣。他躺在龙榻上,试探性地抱着那位熟睡的君主,把头埋在皇帝的肩窝里。
他的陛下好像又衰老了许多,两鬓白发藏也藏不住。
神藏只觉得心揪得很,喘气也无法。刚才送刘贵妃离开时,他想起了自己七岁刚入宫时的那天,正好是刘贵妃意气风发,宠冠六宫时的那段光景。
神藏出身不好,在流民乱窜的波斯街长大。生父是个西域裔的混混,就连妻子也是别人赌输押给他的。神藏的生身父母,长得跟清秀都沾不上边,是普通人中的普通,也不知道是怎样的福气,才生出神藏这般样貌。
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一个最底层的场所。
而神藏入宫那天,亲眼目睹盛宠的刘贵妃正在溪桥看花。他睁大了眼睛,不敢想象人间还有这样的绝色。
刘贵妃染得殷红的指甲,正优雅地剥着荔枝暗红色的皮,露出里面的冰肌玉肤。贵妃的肌肤也像荔枝肉一样吹弹可破。还有那袅袅纤细腰,当真盈盈一握,想让人揽在怀中。
刘贵妃有恨,恨自己年华已老,不似从前风姿绰约。
神藏久而久之,也有自己的恨——恨不与君同年华。
他抱着怀里的皇帝,想起昨日道幻缘拿剑指着自己的景象,难过的几乎要呕出来。并非气道幻缘的狂妄,而是他从始至终都在嫉妒一件事,和一个死人攀比。
神藏跟在陛下身边最久,看出来提及道三复的时候,陛下的眼神就飘到了不知何处去。
陛下年轻时的肖像画就摆在正阳殿中。都说郑王熙像陛下,但神藏望着那幅帝王年轻时的肖像,只觉得子孤熙在同样的年纪,和皇帝差距仍然很远。
可惜陛下的盛年属于弋皇后、属于道三复、属于刘贵妃等后宫佳丽——但就是不属于他,他连真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正想着,他怀中人睁开眼。
“你回来了?”皇帝问神藏。
神藏没撒手,仍抱着怀里人,只轻声回答:“出去喝了一会子酒。”
皇帝笑了笑,拍了拍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然后继续睡。
神藏生平第一次没忍住,话说的酸溜溜:“昨夜臣没来得及回来,没伺候好陛下和贵妃娘娘,您可别生气。”
皇帝有些好笑地睁开眼:“你怎么话说的一股醋劲。昨夜召了刘氏,是因为朕得让宋王高兴。正巧,她也有话跟朕说。”
“什么话……?”
“她想让朕在这个月底,就准了宋王和颜琼玖的婚事。”
“贵妃有点过分了,信王秘葬才刚不久……”
皇帝微笑,只说了一句:“猜猜看,新娘的凤冠霞帔,是什么染红的。”
话中有杀伐气,神藏打了个冷颤,没敢接这句话,只是试探问了句:“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等。”
“等?”神藏问,“等到什么时候?”
“等宋王皓觉得自己马上要扬眉吐气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