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说完,就摸到了那只手的手背,触感告诉他,这绝不是个女人的手。
“大哥?”他又揣摩了一会儿,轻声询问。
对面没有答话。
也是,皇宫重地午夜时刻,他大哥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顿时,子孤皓只觉千般的怨恨苦楚同时涌上,他把手拿了回来,苦笑道:“父皇我求你了,离儿臣远一点好不好。”
在他额头上的手,停止了抚摸的动作。
终于,子孤皓听到了自己父亲的声音,那个男人说出来的话,让人无从分辨感情:“皓儿,你就这么恨父皇,恨到拿全部来跟我赌?”
“请您把灯点上。”
昏暗宫殿不一会儿就亮堂起来,子孤皓看着自己面前的这张脸,看着这张和郑王酷似的模样,嗤笑了一声,笑意真是又冷又苦。
他盯着父亲,缓缓掀开了盖在自己腿上的被子,把血淋淋的那双腿展示给皇帝看:“难道我不该恨您吗。若是我将郑王害成这副模样,您恐怕杀了我的心都有了。”
那双腿上的纱布和药汁黏连在一起,场面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他的宋王皓是一个很优秀,几乎无可挑剔的孩子。尤其外貌,更算他父母的骄傲:长身鹤立,白净秀气,眼睛温润,像是藏在远山烟雾里的黑曜石。七个儿子里就属他从小好看到大。
可现在,那个温文尔雅的儿子,浑身上下挑不出几个好地方了。毁掉这一切的,也正是他的父亲。
那双腿彻底废了,褐红色的血、青绿色的药,混合交织在一起,分不清血肉也看不懂脉络。
皇帝沉默着将那床被子又盖了回去:“父皇曾私下跟你说过,七个儿子里,一直以来都觉得你最贴心。如果你想的话,父皇不介意给你最高的封爵和最好的采邑,让你的才华施展,成为辅佐君主的一代名臣,但你永不知足。”
“呵……”子孤皓笑出了声,一边笑着,一边拿手掩住自己鼻腔内的酸意,“父皇觉得最贴心的是我,那最满意的肯定是大哥了。一个乖巧懂事的皇子,一个对父亲言听计从的孩儿。一个能对郑王熙无私奉献的惠王昂,一个肯为弟弟做嫁衣的好哥哥,是吗?”
“……”
“可惜了……我学不会大哥的忍,永远也不会像他那样让。”今日,是子孤皓生平第一次,一改平日的谨小慎微,温柔谦逊。而是用一种强硬绝对的态度,跟他的父皇说话,“我可以忍耐有棱角时的苦痛,却忍不了棱角磨平后的平庸。大哥曾问我——难道这比我的命还重要吗?对,它是比我的命重要,我的命中若是得不到,那这命也可以不要!我很爱惜自己这副身体,因为这是母亲赋予的。我很不在乎我的命,因为这才是你今帝子冲给我的,没什么可看重的。”
“可你那日做的事情,实在太傻了!”皇帝一把拽住了他的手,盯着这个小儿子的眼睛,真想看透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让朕和你的皇兄出尽了丑,你知不知道从今日起,你我父子宛如一个笑谈。我赋予你的命不重要?怎么,你想和我同归于尽吗!”
“安心些,父皇。”子孤皓仍在保持着微笑,和他平日里与人交谈的风格差不多,但实际上的差距是天壤之别,“我不会自裁的。若他日有人引剑自刎,那肯定是你最爱的郑王熙。”
子孤皓仰着头,满不在乎:“其实我心中一直很希望父皇你能公正一点,如果你能公正对我,我和郑王或许不会落到这个田地。本来我以为我的政法得利,父亲总会对我有所改观的。很可惜,你没有。我知道你今帝子冲的那些准则和道理——‘所谓臣子,总是为君死’、‘每一个臣,都要找到自己该在的位置’,所以说,在你把我定位为‘臣’的时候,其实我无论做什么,胜算都是很低的。”
“你既然知道,就更不该飞蛾扑火,做出这种两败俱伤的事情!”
“因为对付父皇你庇护下的子孤熙,只有一种办法。”子孤皓咬了咬自己脱水的下唇,挑着眉,“那就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我不可能万无一失就伤到子孤熙,既然总要牺牲一下自己,不如把这盘局开得跳出你掌控之外,说不定还能伤他深一点呢,不至于到最后两手空空。”
皇帝哑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击:“这就是你宋王皓的准则了?”
“我若不是心中还有一点期望,认为你会公正严明,我能输得更少!”子孤皓说着说着,一直伪装的无所谓也开始破裂,他话里一下子就带着哭腔,“我什么都想到了,也做好了两败俱伤的准备。但我没有想到你明明早知道子孤熙那些混账事,却仍选择了算计我。引诱着我一步步走上绝路,你把假象摆在我的面前,告诉我你好像很在乎我了,我好像已经得到了你的重视,你很疼爱我和母妃了,实际上呢?你知道我发现步金台是神藏假扮的时候,我是什么心情吗?父皇?”
“……”
子孤皓通红着眼睛,微微一笑:“那一刻,我非常庆幸自己选择了孤注一掷,两败俱伤——做得真对。”
神藏在刘贵妃殿外等了很久,等到夜深露重的时候,才看到皇帝一步一个蹒跚,缓缓从殿外走出。
“陛下?”神藏的眼睛很敏锐,他看出来陛下走出刘贵妃宫殿时候的状态,似乎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差。
“回去吧。”任由神藏搀扶着,皇帝一步一步走向他的正阳殿,然后耳鸣头昏之余,只觉眼前一片黑影压来,他的心口猛然窒住,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