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公主安下心来,朝着子孤熙欠身行了礼。
那袅娜纤细,盈盈一握的腰,在夏季浓重的炎热里,系上了一条最清爽的芭蕉青翠带,就像是一条柔婉的小青蛇,漂亮又妩媚。
青翠红粉,都是女孩子们的颜色啊。
因为这种颜色是夏季池塘的主色调。那亭亭玉立,含苞待放,才露尖角的莲花莲叶,不正是女孩子们的象征吗。
但大平的莲花,不是少妇的轻粉,更不是少女的轻绿。
这里的莲花开满了不符合人间的神性,是一抹鳞粉洒尽的浓金,带着一点玫瑰猩红色,倾泻破露出重重的辛辣烈性气息。
这种色调喧嚣,虚晃梦幻,本不是清雅莲花该有的颜色。
从正阳殿出来之后,霍萨兹尔没有其他的事情做,于是他又一瘸一拐地回到了神藏安排给他的寝屋。
他名义上和神藏住一起,但那位内宫提调大人的事务繁忙,很少回来。
所以这间屋子,基本上被霍萨兹尔霸占了,有时候神藏回来住,两人也是被一层薄薄的屏风阻挡,霍萨兹尔睡在床上,神藏就随意睡在榻上。
神藏的寝屋在各个方面看起来,一点都不比妃嫔们的差。
该有的摆设都有,墙壁中央的小浮雕上还贴着金箔,每年夏季该有的贡莲一盆不落,全都摆在屋子最里面的厅内,金色莲花摇摇曳曳,锦鲤在莲花叶下浮游,莲花的金色影子就开在锦鲤背后的鳞片上。
真有金莲花的存在吗?
霍萨兹尔所见到的金莲花,往往是那种被神化了的地涌金莲,可那算不上是水生植物,地涌金莲更像是硕大的芭蕉树,他威武,他健硕,他开出了莲花千瓣的风姿,又带着盾一样的坚固,就是没有一点莲花直柔的影。
但权力,真的能为所欲为。
最起码大平的花匠们,真的让莲花开出了不符合人间的浓金喧嚣色。
霍萨兹尔看着那盆摆在神藏寝屋里的金莲花,明明就是池塘里随处可见的莲花模样,但因为是金色,所以这花很与众不同,它似乎被赐予了什么神圣的宿命般,就该在这儿。
莲花开在霍萨兹尔的瞳孔里,他略微睁大眼睛,棕蜜色滤深了莲花的浓金,转为暗金。
霍萨兹尔觉得很委屈,他就一个人待在这儿,再也没有人过问他的心情。
在西域的时候,他是不会难过的,更谈不上委屈。谁让他产生了负面情绪,谁就是有罪的。
在贺仙宫的时候,他心中不开心时,还能歇斯底里跟子孤熙大吵一架。
自己又做错什么了?霍萨兹尔不知道。
因为他今早上和神藏吵架,神藏去告状了?
霍萨兹尔难以置信,他开始胡思乱想。他看这盆栽里的金莲花,一贯怜香惜玉的他,甚至生出了一种想去把这些花瓣揪烂的冲动。
子孤熙登基之后,整个人的感情仿佛石化了,他经常凝眉沉思,话也很少,许多东西都变得不流于表面。
就连霍萨兹尔都恍然察觉:自己仿佛和子孤熙调换了性格。
这让霍萨兹尔感到害怕,与此同时,霍萨兹尔的性格和情绪越来越盖不住。他都控制不住自己和神藏撕破脸去争吵,尽管他本不是个把感情写在脸上的人。但霍萨兹尔心中堵得慌——他不允许子孤熙除了他之外,还要受其余人的“教导”。
那个神藏想做什么?想把他的阿熙变成另一个子冲?
开什么玩笑。
在霍萨兹尔丢下那一句“我不是你的大祭司,不听你的祷告”之后,神藏站在原地,冷冷补充:“你以为自己很尊贵,配得上陛下?”
“不是血统的门当户对,也是灵魂的天作之合。”
神藏噗嗤一笑:“血统?我竟不知大新血统能在大平谈及尊贵。好,无论父系还是母系,你都最尊贵。而我无论父系母系,都很卑微。可是在大平,我位于你之上,叫你一声殿下——可不是看在你那大新的血统上,而是我对陛下的尊重。不然你有什么资格站在我的面前,跟我谈论什么血统?”
“我没拿血统压你,是你自尊心在作祟。”霍萨兹尔反驳了一句,“你还非要在我这里寻求认同?你的母亲是大平人,我无法对你母亲的血统作出评论。但你的父亲姓耶,这就说明他或者他的祖先曾经犯过不可饶恕的大错,耶姓的真正含义是有罪过的,这可不是我强行加注给你的。”
“有罪,我们犯过什么罪?杀人?抢劫?还是□□掳掠——就这些罪状,整个大新加起来,就属你们布伽和米阿卡家做的最猖狂。”
霍萨兹尔气得脸色发白,又惊又怒;神藏压着眉,剑拔弩张。
但最后,霍萨兹尔渐渐释怀,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艰难地用手把自己的服饰整理好后,他拂袖而去:“好,你是小罪人,我是大罪人。瞧瞧你吧,犯罪都不如我做得好。”
既然大平以谁能得到皇帝的宠信为尊贵之本,那他也有的是资本。
——他真的有资本吗?
霍萨兹尔开始犯恶心,他伏地干呕了一会儿,无意间抬头看到了一旁的镜子。
他认了好久好久,镜子里的那个人微胖,脸颊下颌上充斥狰狞的鞭痕,除了一双眼睛还有点神采之外,就没有半分像昔日“月泉国第一美少年”,只剩下憔悴,臃肿,以及庸俗。
又是一阵反胃,他只能吐出来一些清早喝的茶水和蜜瓜。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推门进来。
霍萨兹尔还在干呕,他只听到了推门声,以为是神藏回来了,于是一边伏地呕吐,一边不想让神藏看自己狼狈,就干脆说道:“请你先出去。”
“可我想你了。”
听到这个声音,霍萨兹尔攥紧了拳,他跪在地上,就跪在那盆金莲花下,不经意之间抬眸,看到这个身处帝袍的男人屈膝下跪,然后把手放在自己的后背上,慢慢地妥帖地替自己顺气。
“想我?”霍萨兹尔自嘲地笑道,“我们刚刚见过面。对了,神藏说让我离着陛下你远一些,请您——稍微离开一点。”
子孤熙脸上的墨点都没有擦干净,他一边替霍萨兹尔擦拭嘴角,一边说道:“你这是吃了什么东西,吐得这么厉害?你的瘿症又犯了?先起来喝点热水。”
等他把霍萨兹尔搀扶到床上,又倒了一杯热水后,看着霍萨兹尔一口口喝下,子孤熙放下心来,于是打趣道:“我今早上心情不好,你应该体谅我。我刚才用完了晚膳就偷偷来见你,神藏不会管这些的,我刚把他派出去替我调查事情。再说……离你远一点?你想让我离你多远。”
“恨不得下辈子你生在大新,我生在大平。”
子孤熙又问:“这究竟是赌气的话,还是示爱的话?”
霍萨兹尔看了他一眼,然后撇过头。
“阿月……”子孤熙晃了晃他的肩膀。
霍萨兹尔不搭理他,还皱着眉瞅了他一眼,有些嫌弃。
“阿月?”子孤熙又试探性地想要握他的手。
霍萨兹尔把手收了回来。
“阿月我错了。”子孤熙把头靠在霍萨兹尔背部,他声音一下子就老了许多,说话也气力不接,这是在登基后第一次在别人面前示弱,“我这段日子真的好累好累,我觉得自己每天都像是戴着一个面具在演戏,在谁的面前都脱不下来。我都忘记怎么笑了,也忘记怎么去传递情绪,可我好想你。”
霍萨兹尔克制着自己想要立马转身去拥抱安慰他的冲动,他还是保持着那点敏感的自尊:“那我对你而言重要吗?”
“你想听真话吗。”
“嗯。”
夏季的黄昏仍然明亮,外面的地涌金莲开出如天上黄昏一般绚丽的颜色,那种温暖的金掺杂着丝缕的红,是他们两个人生命的颜色。
但夏季的风仍有一丝凉意,子孤熙看到霍萨兹尔穿得单薄,在这微凉的风中,霍萨兹尔正微微打颤。子孤熙伸出手,如同爱护他最喜欢宝剑的剑锋一般,让自己的因为常年握剑而生出薄茧的手指,顺着霍萨兹尔的脸颊,一路到对方心脏正不断跳跃起伏的地方,子孤熙伸出手指,画着对方心脏跳动的规律,眼前这个人的全部生命仿佛被自己纳入掌中,这鲜活的痕迹如此真实。
“在白天的时候,你是最不重要的那一个。”子孤熙的话很温柔,温柔到任何话,只要他当着霍萨兹尔的面说出来,都包含着情意,哪怕话语本身似乎并不带着情爱。
“当我白天穿上龙袍,出现在臣民们面前的时候。你对我而言,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个,我甚至不会让你的名字进入我的脑海里。这个时候对我而言,国家是第一位,百姓是第二位,自己是第三位,亲人是第四位……等等,霍萨兹尔排在最后一位。”
温热气息传来,喷在霍萨兹尔的脸上,霍萨兹尔听着从子孤熙口中说出来的真话,他细眉微凝,但不动如山,就像是一座被人虔诚供奉的神像,他接受了子孤熙在自己脸颊上一个轻轻的吻,然后给予对方一个温柔慈悲的拥抱。
“每当我脱下龙袍,只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只有你。对,只有你。都说人的心房分为两半,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我把其余的东西都挤在右心房里,那里有战场、猎场、棋场,对不起……那里太挤了,我想你不会喜欢,所以就没有你的位置在。可我把另一个地方的位置全都给你,那里装满了我的星星,装满了我的玫瑰杜鹃。除你和你喜欢的东西之外,那里什么也装不下。”
“你真可怕。”子孤熙用力地把霍萨兹尔抱在他的怀里,力道大的吓人,尽管霍萨兹尔早就不是他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月泉第一美少年了,可子孤熙却仍然爱恋,他轻声呢喃着,“如果哪天你要我的命,我起码有一半的心在对我叫嚣着‘给他,都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