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那张当初拍下的照片让她很开心,拍拍孰湖的头,孰湖撒欢儿一般远远跑开。江源不明所以,却看到少女张开双臂宛如抱月,竟是作出一个拉弓的姿势!
山风卷起雪尘,扫过二人,武罗手中多出一张银亮的长弓。
嗖嗖嗖!
她连射九箭,姿势流畅而英气。那些纯白箭羽追逐孰湖的脚步,纷纷落下。孰湖似乎也很兴奋,跑得更快了。她则回头,冲他扬唇一笑。
“你真漂亮。”他目眩神迷,喃喃。少女则看不出来是否听懂了,只是微笑。突然拉过他飞跑起来,他已经分辨不出方向,只是觉得她绝不害人,于是跟随她跑起来,最后停在一株枯死的石兰花前。
她伸手折下石兰,不过转瞬之间,枯枝上似乎流动着生命之力,绿意复苏,花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含苞、绽放。她将花枝递给江源。
“我以后……”鬼使神差,江源居然语气郑重,“每个月都来看你。”
***
他恍恍惚惚地回到凤凰。依然是水墨画一般典雅的古镇,却再引不起他一丝兴趣。
江源向中了魔咒般,每个月频繁地来往在凤凰和天子山之间。为了不让父亲怀疑,他有时用其他借口。甚至这些也没有对柚子再提。
他喜欢少女神秘的笑靥,时而懵懂时而清明的神情,矫健的英姿,喜欢她对自己的依赖。趁她不注意,江源偷偷拍了很多照片。
谁知柚子居然又给他来了电话:“小江,你又见武罗了?你要小心,它不是人类,没有人知道它们怎么存活。那些吸人精血的传言可能是真的。”他烦躁地挂了电话,抛之脑后。
然而有一次他又不小心被枝上刺划破手指,本俯卧在溪涧白石上编结花环的武罗突然跳了起来,拽住他的手,力道大得骇然,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武罗咬住。
口子转眼就舔得极其干净,她没松口,伤口被吸力牵引,新的血源源不断渗出。
江源有些好笑:“武罗,不要这么孩子气……”陡然他发不出声来。因为武罗平素黑亮如曜石的眸子里,隐隐泛出血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源觉得她的瞳孔微微竖起。
他心头猛地一跳。那天柚子说得话莫名其妙就浮现脑海。江源心事重重,入夜寄住在老屋场猎头家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不断浮现那双凄厉的眼瞳。折腾到深夜终于沉沉睡去。梦里亦不安生,只觉梦中“武罗”着实太过热情了点,死死箍住他,慢慢越贴越近……
他有些喘不过气,竟然迷迷糊糊似梦还醒。觉得脖颈上一阵麻痒,一歪头吓得汗毛直竖 :武罗!
那不是他熟悉的武罗:眼睛血红泛出凶光,张着口,原本好看的樱唇贝齿,此刻那些小虎牙却藏匿无尽危险。
他一抹脖颈,果然指间都是血丝。武罗“兽性”的一面……竟如此可怕!
他大叫着把手边板凳之类的扔向她,打开了白炽灯,人踉踉跄跄仓皇跑向汽车站。
***
转眼春末夏初,他去天子山的次数明显变少。
隔着葱葱郁郁的密林,武罗欢喜地扑向他,明亮柔软的大眼睛依然清澈如小鹿,还是他喜欢的那个女孩。但是……
身体总会不由自已地僵硬。
匆忙离开的时候,也许是太过焦急,甚至都没在意武罗眼中划过的失落。
刻意忽略武罗的诱惑,他无所事事,再度把精力投入游戏中。
柚子居然又来了电话:“小江,有研究机构出钱买武罗。一百万起价。”
他喉头有点涩:“和我什么关系。”
“只有你能找到它。”
“柚子姐,我把武罗照片给你,你每个月给我钱,是不是就为了今天?”他苦笑,“我也不傻。赚钱哪有这么容易。”
“小江,我知道你缺钱。这笔钱很及时,对不对?退一步讲,它不是人。研究机构是国家投资的,也不会杀它。这不违法。打个比方,你就是发现了华南虎,国家出钱让你指条路,很难吗?”
江源心头隐隐不安,他摸着脖颈上还没好全的伤,不应声。
“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们总是朋友一场。”
“让我想想。”
“那以后游戏里联系吧。”
柚子简直是灾难预言家。生活一旦撕开与武罗相遇的传奇外衣,背后都是血淋淋的现实。
他没有工作,婆婆心脏病越来越严重。而且年纪再大就只能保守治疗了。他已经不止一次和父亲因为工作的事情发生口角。如果不是柚子每个月还给他汇钱……父亲的脸色只会更难看。
日子似乎愈发艰难起来。
如果不曾遇到过武罗,不曾跟他说过什么“你有独一无二天赋”这种屁话,他一直卑微自足的活着,可能每天也没有想得那么难捱。
江源恐惧地发现:他已经无法正常地去找个零工,每个月千把块钱挣工资了。那种低声下气求人的活……他受不了。
现实越是悲哀,越是渴望武罗。见她一面。
渴望……得到她。无论是哪一种层面上的得到。像破罐子破摔一样,他脑子里一股热血冒上来,拿着手机,往兜里揣了个折刀,出家门,买车票。
进山之前,他在山路口抽掉了一包烟,然后走到他们之前私会的地方。
“武罗。”
她果然在这里。武罗低低叫出来,声音依然清脆悦耳,像珠玉洒落般激越。
“我的血,是不是很喜欢?”
武罗温温软软的瞳子映出他,脸色泛青,藏着暴躁,“它到底哪里让你喜欢?很甜?比他们都更腥?还是怎样!”
少女像被吓到,眼底似蓄了泪,水盈盈的,露出哀怜神色。
江源咬牙,在腕间轻轻割了一刀,血液渗了出来。他脸色有些扭曲,把手递了过去:“喜欢吗?”
他仔细观察武罗脸部——果然她的瞳色开始渐渐改变,甚至神情也有些僵硬。她张口,露出小虎牙。江源冷笑着走上前,似施舍般,“喝啊。我特地过来,给你送的礼物。”
武罗的眼泪不断落下,分外哀戚。
“喝啊!忍着装给谁看!”他暴躁地吼着,又划开一道。武罗终于抵不住本能的诱惑,贪婪如饿极的野兽,红着眼露出尖锐的小牙,恨不能撕破皮肉品尝。
他看着似兽而非人的神女,突然悲哀地笑起来:
“天赋……呵呵,天赋。真他|妈见鬼的天赋!”
随着一句怒吼,他从兜里拿出一个盒子一般的物什,远远地狠命扔了出去。武罗似乎被他惊到,回了回神,呆呆看着那个盒子扔出的方向,脸上犹自泪痕斑驳。
“妖怪……我怎么会喜欢上个妖怪。还想着娶她?”他抱头痛苦喃喃,“你只是喜欢这些血。武罗,你的心呢?你没有心的,活了几千年的怪物,没心没肺……哈。真是太好了。太他|妈好了!”
江源仓皇跑出天子山。
他更加宅了,几乎没日没夜缩在屋子里打游戏。柚子的头像又开始闪动。
【柚子:上次的事,想的怎么样了?】
江源看着对话框,愣神良久。删删改改,一句话始终都没发出去。后来担心柚子要下了,才一咬牙发了出去。
【帝江:她会死吗?】
【柚子:不会。】
江源抿唇,电脑屏幕高亮,映出自己惨白如鬼的脸色。
【帝江:一百万我能拿多少?】
***
深秋十月,瑟瑟秋风冷,潇潇秋雨凉。
江源拢紧外套,从银|行走出,包里整整齐齐一叠纸钞,不多不少正好十万。
他没有打伞,看着缓慢流动的沱江水,突然有些恍惚。到底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如果说一开始没有对所谓的送水果轻松赚外快动心,是不是现在还可以浑浑噩噩地活着?
没有出息,但也不绝望。可惜时间如飞矢,发出去了,没有回头路。
他从后院翻墙进家,把钱放到雨棚下的花盆底。等有太阳了,婆婆要晒花的时候,自然能看到。屋子里似乎还能隐隐听到婆婆咳嗽声,他垂下眼,没有再犹豫,又悄无声息地翻墙离开。
王洋、李玮还有洪连昌已经租到了车,在城外等他。见识过武罗的“兽性”,再加上王洋已经对他去天子山的事儿起了疑心。既然是个发财梦,大家一起做做也没什么不好。
江源不断否认自己的潜意识:我不怕再见到她。
我把她带给柚子,她不会死,我也能拿到钱。至于别的……
江源自嘲般无声笑起来。有的没的当断则断。
有些想法真的太荒诞,她听不懂的。一个喜欢喝你血的怪物,搅在一起谈情说爱也太荒谬。
车子开在高速路上,江源闭目养神。
身边李玮不停叨叨:“江哥,那玩意儿真的比华南虎还赚钱?要不咱自己抓了自己到黑市卖怎么样?听说那些研究机构都挺抠的,给不了几个钱……”
江源皱眉打断他:“少不了你的钱。”
李玮讷讷。瞄了眼同样脸色阴沉的王洋,还有不在状态的洪连昌,扁扁嘴不聒噪了。
王洋开着车,反而问了个现实的问题:“你说他们那边,只来一个女人?”
江源睁开眼,许久才低声:“不是,她说会带帮手。”
***
买票进山,兜兜转转,终于到了江源无比熟悉的山路口。
果然有个高个女人站在树底下吸烟。
江源认出来了,也没寒暄,直接上前:“柚子姐,你来了。”
那人高扎马尾,一身黑风衣,干练利索。掐掉烟头,伸手交握:“幸会,我叫云络。”
“江源。”
对方颔首,打开手电,走在最前面:“进山吧。”
王洋犹豫地停下脚步:“你带的帮手呢?”
云络手电光束扫了扫,似乎笑了笑,那笑容诡秘,有几分瘆人。语气带着漫不经心:“堵在山路口不太方便,已经先进去了。”
几人无法,也只能跟上。
“江源,我们先走到这里。再往前我怕它会警觉。”柚子——自称叫云络的女人开了口,她好像做惯了上位者发号施令的活,隐隐威压逼人,“你先去把她引出来。”
这话有理有据,江源点头,径自上前。晚上的山林里非常黑,他手中手电筒扫来扫去,也不太能看清周围全貌。好在对这里实在是太过熟悉,只要能先到和武罗私会的那处溪涧,轻轻在白石上扣三下,武罗感知到这个暗号,自然会出来。
周围非常安静,一时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云络她们好似瞬间消失了。
他敲了三下石头,周围却什么反应也没有。水边寒气重,又值深秋,冷气直入骨髓。江源跺跺脚,不甘心地又连续敲了好几下。依然动静全无。
他心头打起鼓来:难道被武罗发现了?她已经藏起来了?
“哩哩哩哩哩——!”突然急促而尖锐的叫声响彻整个山头。江源被吓得一缩:却下意识地觉得,那是武罗的叫声!
她一定遇到了危险!
江源刚想站起,整个人就被猛地撞飞近冰冷潭水中。他抬眼,看到最可怖的幻象——
钢铁巨兽月下泛着冷光,铁蒺藜般的锁链绕住了武罗的脚踝。它的钢爪上都是毛发和奇怪的肌肉组织,暗红的血不断滴下。
武罗双眼血红,十指鲜血淋漓,面目狰狞地挣扎。
他听见自己声音发抖,不可控制:“这……是什么?”
武罗感知到他的气息,直直看向潭中。狼狈而仓皇的四目相对,武罗的血红竖瞳里满是狠厉,竟然让他浑身一颤!
她是有感情的!那是“怨恨”的神情!
“哩哩哩!”她又哀嚎嘶鸣起来。周围大风骤起,好似整个山林都在愤怒地大吼,大地须发皆张,将要苏醒降下天罚。他从未听过武罗这样凄厉的叫声,满是绝望和悲戚。
江源双手止不住颤抖,他不敢靠近、不敢去帮助她——
他甚至希望怪物带着武罗赶快从眼前消失:那个钢铁怪物会杀了他的!
如果武罗逃走了,死的人就会是他!
武罗怨恨的眼中映出仓皇懦弱的自己,可怜又弱小。
“汝等负心子!”振聋发聩般的质问,如同黄钟大吕,从脑中直接响起,他只觉双耳嗡嗡作响,一时间眼、鼻、耳尽有血丝渗出。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惚察觉:她不是不通人言,而是因为她是真正的神女。
言语交流是神人大忌,由此带来的不适,根本不是他可以承受的。所以她从不以神的身份对自己说话。
武罗赤色竖瞳里蓄满晶莹的泪,泪水顺着脸颊长划而下。她被禁锢得尤为痛苦,这种痛苦反应给江源,则是脚底山石都在震颤。江源看到了远远站着的云络,看到她诡秘的笑。他心头一瞬拔凉:
不好。
果然,云络举了举手中柱状玻璃器皿。血肉淋漓,江源胃部一阵痉挛,埋头干呕:容器里满是红色液体,其中充斥着皱皱巴巴的絮状物。
……脑子。
被完整地、剥离出头骨的人脑。
“别急。”他看清了她的口型。就算没看清,也从嚣张的表情中领会了云络的意思。
江源吓得连呼吸都抖了起来,终于咬牙冲武罗跑了过去,将原本准备困住武罗的折刀扔到她手上——
“傲因!别让它拿到!”
然而为时已晚,武罗得到武器,斩断缠住脚踝的锁链,一瞬消失在山林间。钢铁机械兽却把魔鬼般荧光绿的目光锁住了他。
它发出愤怒的嘶吼。江源呆呆坐在地上,怔怔然仰起头。
自作自受。
最后的瞬间,他脑中反反复复,只有这么一个词。
“别怪……”我。
话没有说完,脖颈上一阵冰凉。他睁大眼,只看到惨白的、硕大的月亮。
月光剔透得瘆人,继而整个视界都模糊成混沌的白,血红又渐渐充满,他能感到颈间剧痛袭来,温热从跳动的血管中迅速流失。
他在垂死中意识着死亡。而这也是最后濒临衰竭的神智。
此后无论苦难喜乐,再也无力感知。
亡者不知道受伤的神女为了保全他的身体东躲西藏,最后将尸身带回他以前提过的家乡。
更不知她曾在那一次他离开后,默默将盒子捡了回来,却始终不知道里面那个金属壳子究竟是什么。
至于江水抛尸、警方介入……那些后来的后来,再也与他和她无关。神女归天,人骨没土,从此朝朝暮暮不相干。
春风、夏雷、秋霜、冬雪,总有亘古不变的力量,将最后一点痕迹悉数抹去。
楚云深处,梦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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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案件完整性,加上番外。大家食用愉快XD!深陷论文苦海码完就来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