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姐,你想说什么?”
“苏宇,”叶瑾瑜叹气,“把我堵门口,是因我不够漂亮讨人嫌,懒得招待么?”
他蹙眉:“……不是。”
他犹豫片刻是因为,隐隐觉得应该把反驳说得漂亮圆融,但多年浸淫实验室中,鲜少游刃社交场合,让他有心无力,只能干巴巴反驳。但看起来确实是他失了主人的礼节。
——苏宇自然没留心,一开始就选择站门口的,分明是叶瑾瑜自己。
“我并不认为,叶小姐不漂亮。这和我们今天说的事情没关系。”
叶瑾瑜唇边漾起笑:“我可以吸根烟么?”
苏宇再次沉默,望着双手环胸妆容精致的女人——他修养很好,烟酒都不碰,而且很不喜欢抽烟的女人。
但叶瑾瑜一颦一笑,却让他心递泛起异样的感觉。要烟的时候,她唇角微微挑起,有意无意眼波流光,一身职业装明明干练严肃,却陡然生出莫名性感意味。
苏宇承认,那一瞬间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立刻摸出烟包递给她。这是苏老太给他的,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竟然真的能派上用场。
叶瑾瑜似乎没想到会被递烟,眼中闪过戏谑:“你平时也好一口?”
“……不。”苏宇竟有种被看笑话的错觉。为了掩盖失态,他推了推眼镜仓促道,“我不抽烟。”
叶瑾瑜接过,竟然还是女士烟。她修长指尖夹着烟,微微挑了下眉,不答反问:“能借个火吗?烟到手里只能看不能吸,这可是最礼貌的折磨了。你大概不能理解吧?”
苏宇并没有递烟的经验。
小到不能再小的事,突然就狼狈起来。
明明不吸烟是好习惯,可叶瑾瑜感慨“不能理解”的时候,他竟有点无措。
只好摸了摸口袋,自然发现有打火机,肯定当时在在桌子上一起拿的,他那会思忖如何义正言辞拒绝叶瑾瑜,没留心这些小东西——这下更尴尬,强自淡定把它递过去。
叶瑾瑜慵懒的姿态一收,忽而站直亭亭如松,恢复了谈判应有的严肃自持。再度逼出锐利的气势。烟夹在无名指和小指间,她接过了火机,微微倾身:“谢谢。”
苏宇本应绅士退避,却因她的气场一时没动。
可再回神,叶瑾瑜似乎又变回妩媚慵懒模样,百无聊赖打火玩。
慢悠悠打火,半眯起眼悠闲抽起烟来。
苏宇不碰烟酒,三十多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实验室,生活极度单调。学校里不是没有漂亮女人,但他碰不着也没兴趣。但叶瑾瑜不一样,苏老太命令他拖住叶瑾瑜,他不得不专心致志、像对待实验样本一样,盯紧这个女人。
平心而论,叶瑾瑜不可能是他理想型。
但……不知怎么的,就心神不宁。
见苏宇望过来,她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直直瞧进他心里:“也来一根?”
“不,不用。”
他已经连说了三个“不”,感觉丧气得很。
“你很反感抽烟的女人?”
“……”
事实上,这时候他在盯叶瑾瑜的手指,确实修长细瘦,且白净。这种柔和的白,让他联想到最近实验室里的新型合成金属的颜色,完全没招来任何反感情绪。
叶瑾瑜抽烟姿势比较随意,烟雾被吐了出来,萦绕成一缕细线,悠悠荡荡。
他说不出话。
叶瑾瑜在思考,氛围安静。哪怕这种安静一触即破,也注定要被打破。正如轻吐出的烟雾,在空气里缭绕成圈,又渐渐淡去。
“苏恒老师倒是好这口的。”她弹了下烟灰,慢条斯理,“去年在杭州见了一面,老爷子兴致高,还拿出个随身的烟枪。”
苏宇皱眉:她还抱着见父亲一面的念头?
他强逼自己专注回正事,一定得再警告叶瑾瑜别再乱钻营,却一时找不到机会。
“老爷子刚直,爽快,凡事要个极致的态度。抽烟也要抽得别致,紫竹长烟杆,绞丝雕花,配上翡翠烟嘴,考究得很。烟丝也是专供的。”叶瑾瑜竟慢悠悠唠嗑起来,只是语速口吻都拿捏得极好,让苏宇心里稍急,又不至于急翻脸,只能耐着性子听,缓缓又吐出点烟雾,唇边笑意莫测,“我这么个求讨教的小辈儿,当苏老师面上,要是还端架子不肯凑一口,嘻嘻哈哈说吸烟有害健康,那能成什么事?”
“圈子还是老规矩多。你不顺着人家脾气,人家就对你客气。客气,那就是失了财气的意思。”
叶瑾瑜吸得非常慢,烟味也极淡,完全没逼到他不舒服。
“你应该看不惯吧?想必你一直在想,我到底乱扯这些是做什么?说好听点叫寒暄,说难听就是浪费大家时间。”她笑笑,“真不好意思。其实没有为什么,就是你一副‘请快点滚’的样子,让我很不爽。”
苏宇瞬间尴尬非常。
尴尬到,三十多年来第一次清晰体会什么是手足无措。
他是真的没碰过这么……直白的人。
更不用说,还是位异性。
竟然忘了思考,叶瑾瑜“让我不爽”的评价反复在脑海里回荡。
“我学不会圈子里那种客气的挖苦,相信苏宇你也不想听。其实比起和苏恒老师谈,还是和你谈更舒心——至少不用顾忌大小规矩。咱们还是直白点儿,我哪里让你不舒服,你就直说。”
苏宇竟然莫名心虚了。
他尴尬避开她眼睛:“不好意思,我没有不舒服。如果刚才让你不……舒服,我很抱歉。我没有那个‘请快点……走’的意思。叶小姐大可以直白商量。”
最终还是都换成了委婉的字眼。
“客套话就不必了吧。”
叶瑾瑜面上笑得诚挚,听到“商量”两字,就知道主动权已经转回了自己手中。
“其实在卖鼎这事儿上,我和你真不是对头。你要孝顺老太太,我更想让老太太乐呵出手,我只能帮你想办法,怎么会使绊子。”
这才是她的谈判风格——所有的节奏,都只能由她叶瑾瑜,完美掌控。
苏宇越发觉得尴尬:淡定不能也就罢了,他刚才脱口而出“叶小姐大可直白商量”,让自己连反悔不听、铿锵拒绝的余地都没有,更别提打断她,让她不要说。
眼风不自觉地扫向倚门的叶瑾瑜,理智又觉得这样不好,只好微微垂首。细细回想方才每一句,还不清楚到底从哪儿开始落了下风。
其实他没任何问题。
只是叶瑾瑜铤而走险:对一位三十多岁没谈过恋爱的男人,抓住最微妙的时机,稍稍用了一个漂亮女性的魅力。斯文的,终究要害臊羞恼。
一分神,思路就会乱。
乱中生慌,失了气势,这就输了。
叶瑾瑜让烟静静烧着,不抽一口。其实,根本就没吸两口。她一点儿烟瘾都没有,甚至本心极度讨厌烟味。但工作是工作,私欲是私欲,叶瑾瑜一向分得很清。
她讨厌吸烟,却对怎么用吸烟的姿态、神情和韵味来勾出一点性感的诱惑,手到擒来。
这才是工作上需要的东西。
对什么人,到哪一步,该亮哪一招,叶瑾瑜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亮堂得很。
感觉苏宇的压抑感似乎达到了临界点,她这才慢条斯理开口:
“苏宇,有孝心和做买卖,一定要有个你死我活?人是活的,鼎是死的。现在圈子水深,好东西大家都喜欢。有钱买真的藏着,没钱买假的乐呵。你想尽孝,还愁找不到个让老人满意的青铜鼎?”
苏宇没吭声,但也没反驳。
叶瑾瑜弹了弹烟灰:“我认识几个手艺不错的兄弟,搞陶范烧铸,挤破头想临摹好货,长长技术。苏宇,我就问你一句,想不想和气生财?”
他眼神渐渐亮起来。
“‘鼎’也不缺,还能修宅子。你说,是不是够孝顺?”她看了看表,11点半。笑道:“咱这儿的酱鸭全国都出了名的,来一趟不尝下怎么行。找个道地的土菜馆,边喝边聊?”
*
叶雨初收了收两人行李,眼见快到中午,瑾瑜还是没有回来。
果然预料不假,苏家人是挺难缠。她昨晚就打听到,苏家家祭程序既繁琐又严格,而且祠堂提前三天就打扫好祠堂锁起来。别说是外人,就是本家人在祭祀结束前也不能靠近。
看这个情势,这次也只能败兴而归。
不过见到了她,却真是意料之外,既惊且喜。
她打开窗子,看着院落里盛放的红梅花,陷入沉思中:一定要在走之前,请她吃顿饭。虽然姬云都说“没有必要”,但心里总觉说不过去。无论如何那是救命之恩。
如何能不言谢。
“冬天了她怎么还穿那么少,不怕生病吗……织条围巾送过去?”她想得怔神,喃喃出声。
“送谁?”清淡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
她被惊回神,姬云都居然就在眼前,隔着半人高的窗,凝视自己。
“你怎么……”叶雨初惊异。
姬云都给她示意手中卷起的卷轴,问:“有空吗?介不介意陪我一趟。”
她简直受宠若惊:好像从认识至今,这位还从没对自己提过什么请求。
“当然有空。”
两人走在街上,快到中午,行人也多了起来。叶雨初这才想起来:“你要去哪里?”
“裱画。”
“凤凰的那幅?”她眼睛亮起来,“完工了?”姬云都颔首:“到了,这里。”
安静的小店里,年逾古稀的老人拿着一块檀木细细雕刻,暂时没别的客人,他也沉浸在手底活中。连她们进店都不曾抬头。
姬云都看着那些摆好的原木,问:“喜欢哪个?”
“我?”叶雨初惊喜地指了指自己,“你让我挑?”谁对自己的心血都难免格外在意,没想到能有机会给她挑卷轴,真是意外之喜。
更何况画的还是凤凰,她们初见的地方。
她细细挑了很久,最后看中了淡褐色的松木轴。店家老人见她二人没有急事,而且只是简单加个卷轴,便让她们稍待片刻,在店后的作坊里加工了半小时,就交了货。
老人把卷好的卷轴递过去时,姬云都没有抬手,叶雨初忙接了。老人打量一下叶雨初,严肃的脸上居然有了笑意:“小姑娘这画,和我一位朋友经常托我装裱的画,风格大类,笔锋含蓄细腻,又藏捭阖风骨。我听说那是个老画家,有这一手神技,可惜隐于山水,始终无缘一见。你这么年轻,已经有这般画技,不出三五年,也可自封个小米颠了。只是你的印章倒和那位先生一样,你是他学生?这‘念雨初’三字私章……”
叶雨初心下一惊。“米家山水”可是传世国宝,老先生这番话可不是一般的赞美。刚想说不是自己画的,听他絮叨“学生”、“念雨初”,又觉糊涂。
姬云都却不顾礼数,打断老先生感慨,低声道:“不敢承蒙厚爱。打扰汪先生了,多谢您今天辛劳。”拉着人就走了出去。
走出小店不过数步,天色沉沉,竟漫天小雪,悠悠荡荡,絮絮飘落。
念雨初……
念是个很稀罕的姓。
姬云都走在前面,听到身后那人小声问:“你还认识谁姓念,也叫雨初?”
她脚步停驻。陡然转身。
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自己。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她发上、眉间。
“我不认识姓念的人,只是喜欢这三个字,刻了章。”
叶雨初都快忘了她们为何要傻站在路边,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彼此。
就听到姬云都开了口,似乎眉眼间笼着无奈笑意,“不要乱猜。没那么复杂,念就是想的意思。画是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