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我姐,可能也要认错。”
——“我不是叶瑾瑜。”
纵使再相像,也一定能认出你。
叶雨初心里一动,抬眼正对上姬云都的目光,但那目光太静了,泛不起一丝波澜。
再多探寻都像落进无底洞中,丝毫没有回应——而且她很快移开了眼。
竹林走了一路,姬云都就和之前不太一样。叶雨初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这人是个冰块脸,话也少,但眼睛却是千里冰川下涌动的泉。那是她为数不多流露情绪的地方,而叶雨初总能轻易从中捕捉她的心绪变化。
但此刻,姬云都直截封住了泉眼,不再容许任何人踏入她的领域。
叶雨初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她心头惴惴,刚回门口,人还在玄关,姬云都转身默不作声地走向二楼,没有回头。她想追上去,突然楼梯那边传来哒哒哒的疾步声,跟着一个瘦弱的人影就撞进她怀里。
叶雨初身子条件反射地僵硬,但立刻也看清,那是程菲菲。
女孩子抱住她的腰,头闷在她小腹部位,死死箍住,不能动弹。肩头微微颤着,头也一哽一哽。她清楚这是哭泣的反应。
她哭了?怎么回事?
意识到这个,她放轻了动作,抚摸孩子瘦弱的后背,试图让她心情平复。
腰腹间女孩的双臂越箍越紧,似乎情绪越来越激烈,无处发泄,叶雨初益发心疼,只能看着姬云都走远,无暇顾及。
“好了……姨姨在。菲菲乖,不要哭了啊。”她轻声念叨,小心拍着菲菲后背,像哄小孩入睡一般,“带姨姨去你房间,姨姨陪你玩好不好。”
程菲菲听到“房间”,身子轻轻颤了一下。
姬云都握着从管家处要来的钥匙,打开收藏室门锁。偌大的屋子没有窗户,没有顶灯,连昏暗的壁灯也没开,黑咕隆咚,活像个墓穴。
姬云都记性很好。绕过画像石砖,沿着青白瓷器的“甬道”正中,走到收藏室最深处。她的脚步轻得像猫,没有一丝声响。
弯腰卷起秦岭长卷,手探上密码锁。而后毫不迟疑地一个一个键按下。那是之前程菲菲演示过的顺序。
二十五个密码按过,姬云都收手,静静等待。
程菲菲一定跟随程暮来过这里。但程暮应该也没想到,他的孙女记忆力超群,只要扫过一眼密码,就能清晰记得。她没推测失误,这里是程暮精心设计的墓穴。但为了不让程重发觉,又设计得非常隐晦。
而且恐怕程暮本人也不会承认,这是个“墓室”——只能说,程暮极其看重此人,他理智觉得这个人已经死了,又盲目希望他还活着。
从之前几人交谈来看:黎师兄、黎小子、程菲菲口中的“爸爸”,实则是同一个。
此人可能叫程黎,是程暮的大儿子。多年前去过秦岭,现在不知何处。
就是不知,程菲菲见到雨初直接叫她“姨姨”,又是为何?
半晌,听到极轻微的“咔哒”一声,她推开门。门后依然是黢黑一片。但入姬云都眼里,却是一方旋转向下的楼梯。空气里流动着淡淡的霉味。
她没有犹豫,走了下去。楼梯没有多长,很快到了头。周围很狭小,但十分干净,温度也越来越低。大概能够感知到,二楼收藏室背后的暗门,直通地下室,地下室的门没有上锁,仅仅虚掩着。姬云都推开,走了进去。
然而进去的一瞬,她突然浑身僵硬。
幸而周身一片黑暗,而且除她之外,空无一人。没有人看到她的失态。姬云都呼吸突然重了起来,虚张五指,在墙上来回摸索,终于摸到电闸,一把拉下。昏黄灯光骤然亮起,她却没有丝毫不适,手里还握紧电闸,怔怔注视对面墙上,高挂起的一幅画。
从进入地下室,她的视线就一直停在那里,没有离开一分。
与真人等高的七尺画卷垂下,纸张微微泛黄,有几分湿潮。笔锋流逸,衣带当风。
那是一幅古代贵族女子的绣像,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姿容明秀。长发挽髻,骨簪作饰,通身着雪白锦帛的宽袍窄袖,双手交叠胸前,腰封勾勒出窈窕曲线,蔽膝上绘振翅玄鸟云纹。裙摆迤逦,翩然如花枝欲放。
她做合眸沉睡状,眉心微蹙,似沉梦将醒,千年定格。
唯一值得惊异的是,她有一张和叶雨初一模一样的脸。
姬云都恍惚:她终究还是说了大话。虽绝不会将雨初和时澜错认。可雨初和雨初,如何辨清?
姬云都脑中嗡得一响。似谁在耳畔轻笑:云都,淇水春雨将歇,泛舟何如?绿竹猗猗,甚是幽静。
今日为王驱鬼。
你刻了什么?着实丑。还是把瓜还给我吧。
再斟一杯罢。值此佳日。
……
啪得一声,电闸被姬云都生生掰断。她喘着粗气,似背上有千斤顶沉沉压下,无法承受一般,慢慢弯下腰身。
可她还是挪到画卷跟前,每一步都艰辛异常,似耗尽了半生气力。姬云都双目失神,像被风霜摧残过分的朽木,早已剥落华美的漆皮,一触即溃。手指颤颤巍巍,几要碰到画中人腰封。那上面空空荡荡,不坠一饰。
“玉佩呢。”她声音低哑,在死寂的地下室里反复回荡,“……我葬你时为你戴上,为何不见?”
她无法感知明晰的时间线,只觉千百年月呼啸而过,耳畔太多声音嘈杂响起。最后好似又回到了凤凰那一夜,不同于疯魔时幻想,那声音太过清晰而真实:“我是值夜警察叶雨初。我送您回家。”
那双温柔的眼睛,穿透久长岁月,惊起一地心事。
却也唤醒了一直尘封的心魔——耳畔突然出现妖娆的笑声,无法遏止。因为当年自负狂妄而招惹来的心魔,一直蛰伏在心底,伺机死灰复燃。而现在……恍惚的姬云都,可谓千百年难遇一次。
那声音远远近近,最是柔媚放纵,凝结放荡的欲念,如同午夜春梦,反复撩拨:是啊,云都大人,您终于记起来了,我不是活过来了么。我一直在您身边呐。从凤凰到江南,我一直都看着您……
为何您不可意怜奴呢?
只要您想,有什么得不到呢?我的身体、我的心……
姬云都脸色惨白如死,瞳孔渐渐泛红,冷厉之色顿现。手猛地抓皱了画卷,脆薄的旧画纸,随着喀拉的不详声音,被撕开一道大口子。
“闭嘴……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