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3月江南沧县

沧县最早是一个海滨渔村，人口稀少，春秋时地属吴国。元朝开创漕粮海运后，遂日益繁盛，成为万家之邑；明初置镇海卫，屯兵驻防。千百年来，沧县风调雨顺，物饶丰富，逐渐从一个小渔村成为一个颇为安逸的江南小县城。民国21年，一二八事变后，南京政府根据中日双方签订的协议，撤走了驻守在上海至苏州、昆山一代的驻军。为确保突发战时军备调动，沧县及周边其他地区未在协议规定区域内，仍有政府派兵驻守。

沧县自古是鱼米之乡，虽不及上海、苏州那样繁荣，却也世道安稳、百姓平和。沈家是县上书香门第的大户人家，祖上在朝廷里当过大官，借着祖先荫蔽，沈家几代虽说不上荣华富贵，却也一直过着安富祥和的日子。

沈家今天特别热闹，佣人们一大早就开始起来打扫卫生，刚上过新漆的红木家具门窗泛着清润的光泽，庭院里的草木都去了黄叶，花瓣儿上的水珠映衬着清晨的阳光，前庭的水缸里的几尾红鲤鱼在新换的水里悠闲地摆着尾巴，连门口也挂起了大红灯笼。原来今天是沈家二少爷沈怀汀留洋归来的日子，沈老爷半个月前就发话了，全家上上下下准备好大肆迎接这位才俊。

集市上。

3月的江南，春寒料峭。水果摊老板却是满头大汗，此时他的肠子都要悔青了，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要是时间能倒流回昨天，他肯定不会在给面前这三位军爷的水果筐里掺大半框的烂水果，要是这些军爷昨天也穿着军服出来，他肯定再送他们几把香蕉。

“军爷，别……别动气！我这小本买卖向来童叟无欺，昨天也不知道那框子里有那么多烂水果，肯定是那贩子坑我！我也是被骗的呀！冤枉啊……”老板嘴里说着话，眼睛滴溜溜地往四周的围观群众转了一圈，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冤枉”的。

为首的那个军爷生的虎背熊腰，比老板高出一个头，他袖子挽到了胳膊上，露出黝黑结实的肌肉线条，一只手抓着老板的衣领，另一只手握着拳头佯装要揍人：“放你娘的狗屁，老子昨天都给钱的时候都验过了，个个都是新鲜水灵的，怎么今早送来的时候大半都烂了？！敢情咱哥几个昨天没穿军装，你个奸商以为是好欺负的老百姓，才敢骗我们！”

“喔……”周遭的人群发出一阵嘘声。

“几筐烂水果今儿都带来还给你，识相的赶紧把钱全数吐出来！”

老板此刻脸上的表情跟吃了屎一样，盯着对方硕大的拳头，半天才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军爷，您别……别动粗啊！要不我这给赔您几串香蕉吧，这事儿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老板内心打着小算盘，寻思着这几个人是军营里管后勤的，私下贿赂一下这事儿应该就过去了。

一辆小汽车从远处驶来，沈怀汀端坐在车里，看着车窗外迅速掠过的街景，一心盼着往家赶，急切着要见到父亲大哥和三妹。这时候车子突然放慢速度停了下来，沈怀汀探身一看，前方乌泱泱围了一圈人。他推开门下车想看个究竟，人群看到一位衣着得体器宇不凡的青年从小汽车里出来向这边走来，以为是哪里的人物，纷纷退开一条路。

沈怀汀刚挤进人群，就看见一个当兵的抓着一个干瘦小的水果摊小老板，瞪着眼吼道：“几串香蕉就像把我们哥几个打发啦，你她娘的当我们是猴子啊？！把钱拿出来。”

周围人群哄地爆发出一声笑声。虽然一直身在国外，但沈怀汀和他的同学们都时刻关注着国内的局势，东三省沦陷后，日本人愈发猖狂，不断挑衅、糟蹋着他脚下的这片土地，但这群当兵的不但不拿起枪反抗，反而将炮口对准了自己人，无不让人愤恨。所以当他一看到这种情形，脑中瞬间浮现无赖官兵抢夺民财的桥段！刚刚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就遇到这种事情，几个当兵的怙势凌弱，沈怀汀岂能袖手旁观。

“你们干什么！”只听一阵怒斥，几个军爷转身一看，人群走出来一个穿着考究，身材高挑，容貌清秀的年轻人。

“你他娘的少管闲事！”边上一个个头稍小的军爷走上前去。

沈怀汀捏了捏垂中身边的拳头：“日本人都快打过来了，你们这些人，穿着上好的军装拿着精良的装备，不去打日本人，却在这里欺负老百姓！”

这时一直在一旁安静坐着的一位军官站起来了，他手插着兜慢慢走到沈怀汀前面，眼睛在他身上来来去去打量了几遍。沈怀汀今天正式学成归乡，穿的很是正式，即便舟车劳顿，也保持着整洁的容貌。白色的衬衫的外面的裁剪贴身的马甲，浅灰色的呢子西装微微敞开，修长的双腿上穿着平整服帖的西裤。头发梳的一丝不乱，一双眼睛略带愠怒，因为生气，薄薄的嘴唇抿了起来。

沈怀汀盯着眼前这个比他还要高半个头的军官，他冲着沈怀汀的下巴微微扬起，下颌线清晰凌厉，小麦色的脸上两道剑眉乌黑浓密，眯起的眼睛带着些许轻蔑的眼神，整张脸透露着历经炮火风霜的镇定，一身军装整齐的贴在身上，压迫的气势扑面而来。

两人就这么盯着对方，紧张的气氛从两人身上缓缓升起，悄无声息地扩散到四周静默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