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思远甩了甩手上的水渍，在宋达和宋笙的注视中，倚在书房卫生间的门口。

他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依旧明媚，而宋达倏尔沉下脸来，厉声呵斥：“滚出去！”

在众人眼中，他从来都是最受宠爱的幼子，可宋思远似乎对这样的排斥和轻蔑司空见惯，当下摊了摊手，眼神轻飘飘从宋笙身上掠过，便扭开门把手，转身出门。

宋笙眼见一切，许久无言。

她只是看着老爷子平复情绪，继而杵着拐杖站起身来，一下下顿地，都像敲在她心里。

“阿笙，这次的事，我明面上，是卖了魏灿一个面子，你明白，魏祝国是我一辈子的好战友，他的孙子要出头，我不可能一点情面不给，更何况，明锦庄园对于我们恒成来说，只是一个目前看来……并不那么重要的项目。”

宋达虽未点明，但宋笙明白，在他们心里，明锦庄园的得与失，甚至都无法和此前同长江集团谈下的巴西水电能源合作案进程相比。

而这，就是宋笙难得攥在手里的机会，在上位者眼前的价值。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听宋达继续说下去。

老人背身对她，望向窗外夜色。

“魏灿那孩子来找我说的时候，我很讶异。我一直认为，他是个正直本分的好兵，但其实，他一一细数，譬如我对江瑜侃手段为人的诸多不满，譬如周旭那个洋鬼子从前和我们的不对付，显然早就有计划，我不得不看在他爷爷的面子，也是看在如茵的面子上点头答应。至于为什么不告诉你，如茵他们以为是我知道你胆小怕事，但阿笙，爷爷明着告诉你，这是一场考验。”

宋达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运筹帷幄，复又笑出声来。

“面子我给了，但我当然不开心，我不像如茵，那点股份的利益，在我眼里根本不算大事，损坏了我恒成的名誉，才是我心里过不去的坎。阿笙，你这次做的很好！有人扮白脸，也就必须有人扮黑脸，爷爷不能当着你姑姑的面夸你，但你要知道，这次，你让爷爷很满意。”

宋笙依旧默不作声。

爷爷从小对她严格，很少有这样开怀的时候，或许，是她自己直到今天才意识到，本该站在什么位置、做些什么事，才会让他放心。

直到死寂的沉默在书房中蔓延开，她站起身来，看向窗前映出的、自己面无表情的脸。

“我知道了，爷爷。”她微微弯腰，“明锦庄园也好，维护恒成的声誉也好，我会竭尽所能。”

宋达闻声，转过身来。沧桑的面容上，倏尔又挂上一丝难得的慈爱，“二丫头，这段时间辛苦了，你一定也能体谅爷爷，有很多时候，做人总是两难的，特别是，爷爷这辈子都舍弃不了的战友情，要让你们这群小辈去处理后果，其实爷爷也很担心，幸好，你一点就通。”

宋笙只莫名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不想再听下去，无论听到什么，只一概点头。

直到宋达提点她一句：“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江氏那些人，这次合作有用，等到下一次，就不一定了，”他拍了拍她肩膀，“江瑜侃，锋芒和戾气太重，阿笙，爷爷希望这次的事过去以后，你不要跟他走太近了。”

宋笙脊背一僵。

宋达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半点不情愿——但至少现在看来，只是“半点”，宋笙仍然知道自己的分寸。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微微一指门口，“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去把你爸爸和静和叫进来。”

在这个家里，不管有多少明捧暗贬，说到底，总是宋老爷子说了算。

她当然了解个中的缘由，于是，也只是乖乖叫来父亲宋如山，以及那位最近少有会面、却对自己生了显然敌意的家姐，宋静和。

带上书房的门，将里头温和的谈话隔绝在外，她扭头走向自己的房间。

一步一步，她走得竭力自持稳重，到了房里，看见一早等着的宋思远，才忽而有了点几乎窒息的难堪错觉。

宋笙没有发出什么愕然惊呼，只是背抵房门，锁门过后，缓缓坐到地上。

她面无伤情，也无意哭泣。

而宋思远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与她视线平齐。

他问：“委屈了？”

宋笙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反问：“为什么你就不难过，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在为他委屈。

宋思远讪讪一笑。

“我比你多活了十年，总不能还哭哭啼啼吧，”说着，他起身把她拉起，扶到离门远些的小阳台边，坐到短沙发上，话里依旧散漫，“但我当然也不开心，这不，就找了整个家里唯一知道底细的你来跟我聊聊天咯。”

什么底细，两人心知肚明，沉默间对坐，也没人能先开口安抚些什么。

良久，宋笙忽而问了一句：“宋思远，你真喜欢姜阮阮吗？”

“她不好吗？”

“我没说她不好，”她飞快地接了一句，却始终低着头，声如蚊蝇的后话，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清，“……只是我不喜欢。”

他们相依为命，彼此很清楚对方言下之意。

可宋思远只是笑，过了好一会儿，他撑了下巴，话音淡淡，“可我必须喜欢她。在所有我能喜欢的人里，她最简单，我可不想结婚以后，还要跟人勾心斗角——虽然到那个时候，我可能对宋家，早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

“周湛或许也是这个想法，”宋笙知道他不会接纳自己的意见，很快找了别的切入点，悄悄把自己的些许私心掩盖过去，“小三叔，能跟周湛想到一起，有时候真不知道说你聪明还是说你傻。”

宋思远闻声，抬手敲了她额头，“说什么话呢，我再怎么说也比你高一辈。最近和混小子们呆在一起，又皮了啊，小二姑娘。”

——高一辈。

所以是嫡亲的小三叔。

如果这个“高一辈”都不存在，那他对她而言，也就连教训的立场都没有。

宋笙盯着他，有一瞬间，几乎想要脱口而出“你算什么高一辈”，仿佛这种气急败坏，就能宣泄了她今晚种种的憋闷和委屈。

可她没有。

宋笙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句话对于他的伤害，所以她没有。

她的怔愣失神，看在宋思远眼里，却又有了不一样的意思。

“那你呢，小二姑娘，江瑜侃这个人，对你是不是有点太热切了——你对他，是不是也有点想法？”

话刚落地，宋笙愣了愣。

换了别的时候，别的人问，她大概会条件反射地正色回应两个决绝的字眼，不是。

可宋思远这样漫不经心地问出来，她今晚本就混乱的脑子里忽而浆糊一片，讷讷了半晌，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点疑问纠缠她到深夜，直到宋思远一脸心照不宣的离开，她自己也洗漱完上床睡觉，仍然把她闹到辗转反侧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