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瑜侃那天在车上说的话, 宋笙并没立即会过意来, 因为就在他挂断王晟电话后, 不过区区数分钟,医院便传来通知, 朱月英病危。
宋笙当下的半点疑惑立刻被这则消息冲淡,江瑜侃当即调转车头,带着她驱车赶往汉济医院。
朱月英若是在这个时候没了声息,虽然不会影响大局上周家与己方既成定局的合作, 但至少,会影响到对方合作的决心和诚恳度。
“尽最大努力抢救, 让公司公关部的同事跟进。”
几乎同时,宋笙和江瑜侃都联络上了公司相关部门。
或许, 这也是朱月英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被如此多镜头聚焦, 多方势力都关注着她的性命攸关。
生,或死,都是上位者手中进退决策的筹码。
焉知是福是祸。
半小时后, 闻讯而来的媒体记者蜂拥云集在医院门口, 蹲守着可能在这个时候到来的财经头版头条人物,是故, 宋笙刚一推开车门, 便被数不尽的镁光灯对准。
话筒几乎要凑到她的脸上, 来来回回, 问的都是对朱月英一事的看法。
“请问宋小姐, 今天和江先生一同造访周宅,是否是双方结成联合战线欲盖弥彰的讯号?”
在这一众嘈杂声中,‘来点娱乐’那位眼熟的记者,声音尤其呱噪刺耳。
江瑜侃绕到另一侧,护在宋笙身旁,恰时伸手,将一众媒体格挡在外,“具体的情况之后会公布,”他声音清晰,话中却冷冽,“请各位媒体记者让一让,我们需要到医院确定朱女士的情况,相信大家也不愿意看到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就此从我们眼前流逝。”
摆出道德的‘枷锁’,又加上随后赶到的公关部同事和医院保安的拦阻,宋笙和江瑜侃方才在人流簇拥中踏进医院大楼。
急救持续了足足两个小时,依然没有结果,唯有相关人员忙前忙后,脚步匆忙。
脑外伤昏迷,引起心脏并发症,与此同时,癌细胞扩散的问题尚未解决,身体机能早已不堪重负。
几天前的验伤报告和手术文件,先后递到她手里,连冷静如江瑜侃,也忍不住蹙眉。
宋笙只得频频抬头看向急救室的灯光。
除却批准公关部的紧急宣传方案,她挤不出一句多余的话,事实上,她和朱月英毫无交情,但看过那两篇八卦报道,却情不自禁地把她代入为一个勤恳的农村妇女、失去孩子的可怜人——一如她自己始终思念的奶奶。
她想到自己两次和朱月英的对峙,那些截然不同的情绪,并不掩盖的市侩和凶恶,到了生死关头,都变成了怜悯。
“不是你的错,尽人事就好。”江瑜侃拍了拍她肩膀。
说话间,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急救室门。不知何时,又接起电话,走到别处。
周湛在急救进行的第三个小时赶到医院,行色匆忙,显然也是被记者纠缠良久。
就在今天中午,宋笙还在周旭在场的‘午餐会议’上云淡风轻地提出“否认所有朱月英方面亲缘关系”的建议,引来周湛惊诧却不敢反驳的一个挑眉。
然而,在生死面前,却概都成了不堪一提的笑话。
无论从商业价值上,道德上……又或者,对周湛而言,尚还存在的亲情上考虑,他们都希望朱月英能活着。
周湛颓然地在她身旁坐下,两眼放空。
“还有希望,”宋笙安慰了他一句,“……过来辛苦你了。”
言下之意,不说自明。
周湛还没来得及回答,急救室的大门霍然打开,护士柳眉紧蹙,一边急匆匆出来,一边掀开口罩,对着两人的方向喊了一句:“是家属吗?这边病危通知书,麻烦过来签下字……情况不太乐观。”
宋笙很明显地看到周湛微微僵硬的脊背,但他还是站起身来,像个孩子般局促地凑到护士跟前。
护士将笔递到他手中,复又补上几张薄薄纸页订成的文件,“麻烦签个字,之前情况非常紧急,江氏集团出面签了初步的告知书,还希望家属一定谅解一下!对了,这边还有一份后续手术协议书,一并签好给我吧。”
周湛握笔的手在发抖。
宋笙站在他身旁,侧头,见他喉结滚动,额间沁出汗意。
他的普通话仿佛在一瞬间忘了个干净,“I mean,呃……”
结结巴巴,终究挤不出一句完整明确的话来。
他只能在对方流露出不耐烦意味的视线中,将那通知书也好、协议书也罢,一并塞回女护士手中。
周湛两个字何其简单,但他一旦签下字,就意味着,今天中午宋笙向周旭所说的‘万全之策’尽数告废,白纸黑字,没有转圜余地。
他不能。
他只是徒劳地、无助地红了眼眶,说着“help me”,说着“救救她”,颠倒来回,却在女护士愤怒无奈地质问“你到底是不是家属?不要添乱!”的时候,茫然地退后半步,说“我不是。”
像是在安慰自己,复又更笃定地,避到一旁,低声说,“我、我不是。”
末了,还是宋笙上前和护士说明了情况,表示朱月英目前已经没有亲人在世,和医院协调过后,由恒成地产和江氏集团共同担负后续诊治费用,权且先把手术进行下去。
“人命关天,”她说着,把自己的名字,签在了同意书上,“救人是第一重要的事,请你们一定、一定救活她,谢谢、谢谢。”
不过是两个谢谢。
周湛沤红着眼圈,在护士撇着嘴重新进入急救室的同时,也对宋笙说:“阿笙,谢谢……谢谢。”
在医院,无论是清晨还是深夜,总在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人世悲欢。
新生婴儿的啼哭和为逝去亲人的哀啕往往一并响起,劫后余生和节哀顺变,通常也都相向而行。
宋笙静静地看着他,看他眼中迟迟没有落下的泪水。
良久,她从包里抽出纸巾,借着擦汗的名义,帮他一一拭去。
“阿湛,不要哭,”她说,“体面些,你努力了这么多年,不管是为了谁,至少现在不要哭。头顶就是监控,你不能在这里哭。”
多严格,却也是她发自内心的感同身受。
她好像把现在眼前这个、努力在维持周家少爷身份的周湛,当成了第一次来到陌生的宋家时,竭力维持镇静的自己。
周湛问:“那等她活着出来,我能不能为她笑?”
分明自持冷静的宋笙,在这句强装不咸不淡的疑惑中红了眼睛。
“可以的,阿湛,到那时候……再笑吧。”
他们一直等到深夜,而后,江瑜侃亦行色匆匆地赶回急救室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