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梁老爷子说话中气十足，如今阿尔兹海默症暂愈，再加上心里生气，一句话说出来，给正在盛鸡汤的张姐吓了一跳。</p>
不仅是她，临床的病人和家属也吓一跳，陪床的中年男人同样胆儿虚，手微微发颤。</p>
中年男人有些惧意，因为面前这个老人看起来挺凶的，不像善茬儿。</p>
“怎么了？小正惹您生气了？”张姐递上条湿毛巾，“您才醒，可千万别动气性，对身体不好。”</p>
梁老爷子也意识到自己吓到了人，轻咳后降低语调，道：“张姐，你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去前永康胡同儿吗？你猜？”</p>
“……”张姐怕提起伤心往事，犹豫片刻，问：“找老熟人？”</p>
“错！你知道有个小孩儿叫舒倾吗？之前在咱们家住了一段儿时间。”</p>
“我记得，小舒，挺好的孩子，您挺喜欢他的。”张姐瞧出来了，梁老爷子虽然神智清醒，但还有点儿迷糊，别再是……别再是回光返照吧！她顿时吓得嘴皮子发白，恨不得马上冲到医生办公室。</p>
“对。”梁老爷子应声，强调道：“他住梁正房里，梁正睡沙发。头些日子我出去遛弯儿，碰见胡同儿的王大爷了，他说梁正跟舒倾还有一小伙子住在那边儿，我寻思过去看看。”</p>
“是、是吗？他们不是出差了吗？”</p>
“我当时也这么想的！我还想，他俩是不是背着咱们过日子去了！”梁老爷子后半句话声音压得很低。“嘶，张姐，你怎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p>
张姐连忙摆手，“我没事儿，我先出去一趟！”她撂下句话，急匆匆跑去找医生了。</p>
于是病房里相熟的就剩下了梁老爷子和中年男人。</p>
中年男人更紧张了，耷拉着脑袋，看都不敢看他一眼。</p>
梁老爷子反倒兴致十足，目光直勾勾落在他身上打量。</p>
从衣服穿着来看，是个经济条件很不好的人，从粗|大的指关节来看，应该是个平常总干粗重活计的人，再看神色……</p>
是个生活很差的可怜人。</p>
“小伙子，你今年多大了？”</p>
“我、我四十六。”</p>
“你在北京，做什么工作？”</p>
“我搞蔬菜批发。”</p>
梁老爷子点点头，没说话。</p>
中年男人绞了下手指，说道：“您、您放心，我虽然赚不着什么钱，但是您的病我肯定会负责到底，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尽量去办！”</p>
“你就没想过我是碰瓷儿的？你见过哪个老头儿被倒车撞一下就进医院的？”</p>
“想过一点。”中年男人干笑两声：“我看您穿得挺好，不像碰瓷的人，即使是碰瓷的，让我摊上了，我也没办法，咱说真的，真是衣食无忧那种家庭，有几个出来干这事的。”</p>
“傻实在。”梁老爷子看他，“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报警、打120，别想当然。”</p>
话音刚落，张姐便红着眼，带着管床大夫回来了。</p>
她跟大夫把大致情况说过了，说梁老爷子清醒不假，但还是有些迷糊。</p>
大夫从没听说过车祸治愈老年痴呆的前例，出于种种原因考虑，对这个病人格外上心。他听张姐说完，心里也犯嘀咕，本想老人身体恢复恢复再查脑CT，现在看怕是越早查越好。</p>
“你老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吗？”</p>
“没有，哪儿哪儿都挺好。”</p>
“现在天早，没多少病人，你要不再做几个检查去？”</p>
梁老爷子皱眉，“查什么？我没觉得哪儿不得劲儿，有必要查吗？”</p>
“查吧！查查放心！”张姐忙开口。</p>
大夫翻看病历，语重心长道：“你的病情有点儿特殊，我建议做个全面检查，昨天拍的片子今天不用再拍了，主要查头。”</p>
“我脑袋没事儿，不查了，费劲。”</p>
大夫见梁老爷子任性，便拿出“杀手锏”，吓唬道：“阿尔次海默症这个，是咱排查重点，检查结果决定后期会不会复发，或者该怎么提前防治。”</p>
梁老爷子没怕过谁的威胁，唯独这次，听完大夫的话，噌的掀开被子，“行，那咱事不宜迟，我赶紧去查。”</p>
对于利索了一辈子的人来说，受老年痴呆的折磨，还不如死了算了。</p>
检查室内梁老爷子听张姐说了中年男人家庭条件很差，两万块钱还是勉强凑到的，不由心生怜悯，迅速想了个辙子不让他承担这些费用。并且再三强调，自己住院的事情绝对不可以告诉俩儿子。</p>
张姐的重点不在于此，而在于梁老爷子究竟是不是回光返照。</p>
她担心得不得了，饭都吃不进去。</p>
那两碗鸡汤其实是一碗给梁老爷子，一碗给中年男人的。</p>
张姐也是穷苦人，特别能理解中年男人的感受，只不过眼下对她有再造之恩的梁老爷子更为重要，其他的可以一律靠后站。</p>
梁老爷子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好，便不顾反对，在医院到处溜达。张姐生怕他出什么意外，走哪儿跟哪儿，寸步不离地守着。</p>
等他们回到病房，中年男人正蹲在角落满头大汗。</p>
“怎么了？”梁老爷子上前询问。</p>
“没事没事。”中年男人慌忙起身，脚底一个趔趄，径直向前栽去，他看清面前的人，刻意朝旁边拧身子，生怕撞到。</p>
梁老爷子也不含糊，见他偏了方向，斜跨一步跟上，伸出左手把人拉住，面无表情道：“你这也不像没事儿的样子，说吧，怎么了？”</p>
“我……胃有点疼。”</p>
“有点儿疼？有点儿疼会疼得脸色发白？”</p>
中年男人招架不住，讪笑道：“让您老担心了，我慢性胃病好多年了，这忘了带药，不过没事，我喝点热水就好了。”</p>
“去做检查，费用在住院费里走。”</p>
“不用不用！”</p>
“去。”梁老爷子不怒自威，语气中透着威严，让人不敢抗拒。</p>
后来在他的督促下，中年男人也住院了，他根本不是单纯的慢性胃炎那么简单，已经到了胃出血的地步。</p>
大夫私底下跟张姐说，幸亏看得及时，再晚段儿时间很可能就恶化了。</p>
中年男人蒙在鼓里，只担心费用问题，特卑微地和护士商量能不能少输几瓶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