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平淡,并非自哀自怜,反而虽是平淡却平淡得理直气壮,仿佛一个瞎子本就不需要书本笔墨了一样——可又难道不是这个理么?
伍延徳当然猜得透这一层常理,他却也不恼,反而只是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好学的人无论条件多么艰苦也总会自己就先想办法克服,不努力的人就算给他天下最精明的一双眼他也能找遍天下的借口。你虽然双目不便,但这世上也并非是没有能叫盲人摸出来的书。你就算瞎了,你的手也还是好的,如何就不能动笔写字了?”
羌霄安静了须臾,平缓道:“既是如此,那我等找到了合适的书本再来,告辞。”
“混账!给我坐下!”
羌霄起身揖到一半,果然惹得伍延徳震怒:“南书房也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
“我并不想来。”羌霄道,“我只想走。”
“你——放肆!礼义廉耻都被你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我只听说过礼易诗书,‘礼义廉耻’又是哪四本?”
“那就难怪你卖国求荣不知廉耻了!”伍延徳拂袖冷笑,“不过是因为父母送你为质,就背弃生养恩德罔顾人伦道义背弃君主!出卖家国!叛国投敌!自绝于天地!做出如此不容不齿之事——!皇后娘娘怎会特允你这等下作之人入我南书房伴读?当真是识人不明——”
“够了!”江扬抿了抿唇,眼见除了羌霄,众人皆是神色各异地看着自己,尤其是伍延徳显然一口硬气哽在喉间直似等着要听他会说些什么“意料之中”的混账话,他神色复杂,也只能自沉凝中勉强笑笑,“……先生这话……还是不要乱说了吧。”
“七皇子——又有什么指教了么?”
江扬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他也觉得今天自己“辩解”的话也未免说得太多了些——但他看了看羌霄——又觉得有些事还是并非他能够“忍一忍”就忍过去的。
但他虽不想忍,却也只是尽力和缓道:“羌霄是楚人,不帮着北楚来打我后夏的确算是‘通敌卖国’,但我后夏又何其无辜?难道真要我后夏生灵涂炭来全他‘精忠报国’的道义——那这‘忠’为何‘忠’?‘道’又为何‘道’?先生既生活在我后夏,多少也该为我后夏考虑考虑吧?至于说我母后‘识人不明’就更是难免有些荒谬——我母后器重他正是因为他这所谓的‘通敌’才使我后夏免了场战火离乱——先生不能既站在我后夏的角度骂他又站在北楚的角度骂他,先生到底想要站在哪边——到底想要从谁家的道义出发——到底要不要说他‘通敌’——也总该有个定数吧?”
伍延徳被他说得气血上涌,面目涨红,恨恨道:“卖国就是卖国!就算给利于你也不能因此就说他就是个好的!否则是非不分只谋私利这天下岂非只剩下拉帮结派的聚众厮杀而非礼乐恩义了?!”
江扬摇头失笑,却是低垂了眉眼,沉沉道:“那我后夏就活该被他北楚偷袭?活该举国受这无妄之灾么?当年北楚提议互换质子以示修好之意,后来背信弃义想要率先偷袭就是符合道义了?”
伍延徳恨声笑道:“所以择木而栖就算良禽?现在他做了你的伴读你就觉得他做得对了?”
“……”江扬没看羌霄,他只是道,“我并非是觉得他做得对。只是我既是夏人,得他救国,就也自觉没立场菲薄他。”
“你!”伍延徳气极,费力地喘了喘息,才颤声道,“七皇子这是在质疑老夫不忠于夏么?”
江扬定定看了看他,也只是摇了摇头,沉稳着竭力平和得不要凌厉太过:“各人有各人的立场——不止是效忠家国与否的角度。您是夫子,学的是古来圣贤之道,您自有您的立场,只是您也说过我是皇后嫡子,我自有我的。”
“你……这是摆明了要包庇他?!”
“无所谓包不包庇,只是于我的子民有恩的人——我不能反而眼睁睁看着他因此受辱。”
“你——你想做什么?!”
江扬微微苦笑,却也认真得笃断:“只是既然南书房容不下我和我的客人,那我们也就不再来了。”
他瞧了眼身旁的羌霄,只见后者仍是面无表情,似乎始终无动于衷。但他知后者目有不便也还是伸出手去拉了下对方的手,只觉得那手骨秀而凉,修长归修长,却未免有些白得单薄,只是指腹掌心却意外地覆了大片的茧。
后者也任他拉着,就这么无动于衷地走了。
江扬走出几步到底还是忍不住回首,看着伍延徳好像当真气极的模样,又多少觉得他有些可怜——这夫子虽然多少有些咄咄逼人,但毕竟年纪也不轻了,舞文弄墨的身子骨大抵没有他们习武的年轻人健朗,若是只事关他江扬自己,他多少还是不想惹他气闷。
只是有些事,到底是他不能坐视的。原来这世上就算是些很小的事,也仍有无论如何退步都不能两全齐美的。
那一日到底是以七皇子独孤飞携伴读“负气离去”而草草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