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门宗玄。
燥闷时节, 应是来一场骤雨应景最好。
然记忆中却是火云如烧, 声声蝉鸣,盛夏挟骄阳令人心生浮躁。
时值仲夏, 孟嶂接到情报网急报,得知故友司徒望海深陷危机, 遂只身前往岭南地界。然孟嶂终归还是晚了一步,只救回了司徒望海的稚子。
那是不满五岁的单云端, 初次与司徒瑾见面的契机。
如今再是回想, 记忆也仍觉清晰可触。
那日,单云端与俞无寅习武间隙,无意瞥到孟嶂带回一衣裳邋遢的小孩, 本是头发蓬乱, 脸上因沾浊泥更显脏得很,然单云端恰逢与他对上目光,却见对方双瞳迥然有神,眼底好似有清澈细流静淌而过,令他出神。
单云端当时觉着, 这个小娃娃看着好乖。
那小孩被孟嶂以结实的半臂托着,由上而下端视他俩。
待孟嶂走近后,单云端与俞无寅竟需卖力昂首,才得以近距离看清那小孩的面容, 且孟嶂道:“他叫司徒瑾, 日后便是你俩的师弟。”
小孩灵亮的双眸始终不曾移开他俩, 也不知在想什么。
只听俞无寅好奇道:“义父,他与伏昍比,谁更年长些呀?”
应时,伏昍还不过是个连辇步儿还尚且歪歪斜斜的孩童,幼年单云端实在心生无奈,心想俞无寅究竟是如何会问出这般问题的。
孟嶂答他:“司徒比昍儿早出生半载。”
俞无寅作了然状:“哦,如此……”
紧接着,孟嶂又转而朝单云端道:“云端去将娄叔唤来,并命人烧些热水给司徒沐浴,我稍后还需入宫一趟。”
因孟嶂这话是特地与他说的,那小孩便不由得将目光移至单云端身上,后者察觉到了,不免应得有点儿迟缓,他半晌才道了声“好”,而后也不敢耽搁,转身便寻娄渊去了。
那日夜里。
俞无寅造访旧将军府,与他谈天说地。一人六岁,另一人四岁,也皆是些孩童对话。
俞无寅道:“我听娄伯说,那弟弟是个岭南人,被义父将他救了回来。”
单云端应他:“这样。”
俞无寅又道:“他爹爹是望海山庄的庄主,听闻很是厉害的模样。”
单云端也道:“这样。”
俞无寅也不因他淡漠的反应有所气馁,他继而道:“那弟弟很可怜。”
单云端问:“为何?”
“娄伯说,他的家人一夜之间皆被大火烧光了,”俞无寅愁容满面,“以后门宗玄便是他的家。”
听闻,单云端意外道:“……那他怎不哭也不闹。”
俞无寅又道:“不知道,他看着很乖。”
单云端相应点了点头。
俞无寅赶忙又道:“你会欺负他吗?”
单云端心想,他不欺负我,我为何要欺负他?嘴上却只简短道了‘不会’二字。
“那便好,”作为兄长的俞无寅满意道,“娄伯还说,你我皆是兄长,希望我们日后能好好待他、保护他,将他视作亲弟弟一样。”
单云端还未开口,俞无寅接着又问他:“我会,云端你会吗?”
那时的单云端并未真确明了‘保护’是何含义,又究竟能以达到如何高之程度,他只是顺从自己的心,毫不犹豫道了声:“我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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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灵隐寺。
孟春之际,莺啼燕语。
大殿外各地百姓纷至沓来,必是皆要绕过殿前那苍绿的参天古木,后再跨过门槛入殿堂内,虔诚恭敬面朝佛像,跪于蒲团上,三拜上香。
相比之下,佛殿与法堂两跨院之间的经堂内,却是寥寂至极。
透过门缝,可见经堂内跪着名约莫十二出头的少年,便再无他人。
那少年正是身着孝服的单云端,他一动不动跪于灵位前,长明灯燃尽,眼眸中毫无半点波动。
悟尘大师内功极深,脚踏无声,入经堂来。
然单云端却能切实无误感受到身后多了一人,他始终纹风不动,果真是悟尘大师先开了口道:“云端小施主,时辰早已到了。”
少年单云端仍然背对着他长跪不起,好似没听到悟尘大师方才所言一般。
“孟宗主也将要到了,”悟尘大师接着又道,“与小施主的两位师弟一起。”
后者听闻,不易察觉地轻微动了一下。
悟尘大师长吁一气,伴着他身后,也不离去:“三天三夜,多少还是进些食为好。”
“多谢大师,我还不饿。”单云端这才应他道。
再如何都不过是个羽毛未丰的少年,声线多少还是稚嫩了些。
然其中透露出的缄默淡然,却是他这年纪里少有的。
悟尘大师继而道:“稍后可要前去与宗主见上一面?”
“非门宗玄在职期间,”单云端摇了摇头,只道,“我只想多陪我娘一会儿。”
听闻,悟尘大师必然也不好多言,想着由他去罢,便徐徐出了经堂。
待晌午时,实则也不闲逸的悟尘大师再度出现。
这回他倒也不劝着单云端进食,而是将一只不知装了何物的木箱摆至少年的跟前。
不解他意的单云端眼神微微颤动,不由得开口问道:“这是何物?”
悟尘大师也不急于答他,只是道:“还请小施主先从里边取出一物。”
须臾过去,单云端仍是不为所动。
悟尘大师也不因他的拒却减少热忱,慈仁笑道:“待小施主如老衲所述那般做了,老衲自会告诉小施主,这其中究竟是何用意。”
听闻,单云端迟然有些儿动摇了,然终是未探出手臂。
“将军夫人也曾从这箱内取过一物,是替将军求的平安签。”
因他这一席话,单云端不免短促地顿了一下。
悟尘大师又继而宽慰到:“去吧。”
单云端的双眸有些失神,更确切言之,是他忆起一些不好的事,难免心绪不稳,而后,他果真将手谈进那木箱内,也不暂顿,直直将一物抽拔而出。
他摊开手掌,见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根手绳。
只是那手绳上串着一块不知是何材质的石头,若是细看,那微小石块好似并不完整,像是缺了半块一样。
单云端不禁问道:“大师,求解。”
“待会儿老衲会将这木箱摆放于殿前古木下,若是有路过之人想要从中取出,必是要先将名号摹于一旁案台的宣纸之上,”悟尘大师继而不急不缓道,“小施主手中这根手绳上串着的,是原本完整一小块的象牙石,老衲将那它破成两半,串于两根红绳之上,所以将会有一人,得以从木箱中取出与小施主手上此物相匹配的象牙石手绳。”
语毕,单云端无甚波动,眼神黯淡,又道:“……那又如何。”
本应少年心性,终是过于心智早熟了些。
悟尘大师知单云端此生未见过生父几眼,如今娘亲又已病逝,任他看淡世间百态,四大皆空,终究还是能够轻易将眼前少年心性看得透彻。
霎时,悟尘大师只缓缓道了句:“有缘人会如将军夫人那般疼你爱你。”
单云端先是一愣,像是将那话反复品味了个来回,久久沉浸在驳杂的深思之中,而后反应则是令悟尘大师万般不曾料到的。
——他竟自嘲般笑出了声,起初不过甚是微弱,难闻其声,而后那笑声越发明显,肩臂也不住因情绪化抖个不停。
好似有什么哽在他喉咙里,叫他干涩不已:“疼我爱我,而后也如我爹娘那般离我而去?”
悟尘大师神色未变,只道:“老衲会将有缘人的名号做上记号,小施主若是想看,落山之前只管来照堂寻老衲便是。”
而后悟尘大师也不作久留,径直出了这处。
顿时,经堂再是只剩单云端一人。
他低眸凝视着那根手链,不觉模糊了视线,啪嗒一声,是眼泪掉落在那象牙石之上发出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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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旧将军府。
那是年仅十五的单云端今生首次梦到……
那类事情。
按理说,七情六欲乃人之常情。
可当醒来之际,他意识到在他梦境里那被他搂着亲吻之人,虽无法看清容貌,却是真切觉察对方并非女子之身。
他当即慌了神,心有余悸整整大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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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岭南。
十七岁的单云端为完成朝中任务,只身前往南蛮之地,途径岭南,忆起这处是他师弟司徒瑾的家乡,时逢暴雨,不免多停留了一日。
正是当夜,他又做起了当年那个暧昧不明的梦。
那梦实在过于真实,仿若触手便可企及。
当年梦中犹见稚幼的少年,彼时身形已是与英武精悍的青年无异。
而梦中除却他之外的另一人,被他压在身下,只见对方眼眶内饱含泪水,五官轮廓明晰,更甚是面容染上红晕,那人显然较之他更瘦、肤质更白皙细腻,就连腰部摸起来也实在太细了些。
单云端几乎是夜半惊醒。
而后任他如何勉力平息,却是怎也睡不着了。
万般情绪交杂混淆,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梦中那身下之人——正是他的师弟司徒瑾,其时,单云端只当自己简直与禽兽无甚区别,然他待司徒瑾究竟是个如何感情,单云端终是不敢逾越思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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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灵隐寺。
又是一年初春,细雨如烟。
悟尘大师盘膝而坐,面孔较之七年前,已是更显清瘦与苍老了些。
而他眼前的昔日少年,早已长大成人,彼时乃是一介气宇轩昂、意气风发的当朝臣子。
悟尘大师手中掂着一本册子,应是寺内忙碌期间,他却对单云端的到来处之泰然,只不疾不徐道:“云端施主怎想起这事来了。”
“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单云端眼眸低垂,沉声道,“大师可否还能替我找到那有缘人。”
生父早因死罪于多年前被斩首处死,待到他娘亲也过了世,单云端便愈加相信这世间人事无常,更待旁人皆漠然置之。
即便世人视他为无血无肉之辈,好似冰霜般不好接近,然许是随着岁数增长,他总觉着在这世上,应当还有些什么别的牵挂,得以牵动他心,这便想起当年悟尘大师与他所提的有缘人。
只是当年对此不以为然之人是他,如今再回过头来想寻那人,应当也是希望渺茫了些。
谁知悟尘大师主动将手中册子递与他,道:“还请施主自行翻阅。”
听闻,单云端触动不已,总觉着悟尘大师的言外之意,分明是他早就知晓当年另一位‘有缘人’究竟是谁一般。
单云端一页页往前翻。
直至注着嘉靖十七年,他止住继续上翻的手指。
一列列皆是人名,统共多少,实在是不计其数。
悟尘大师始终心平气和,解释道:“寺内每隔几月便有诸如求签、法会之活动,名单诸多,还需云端施主多费些功夫去寻。”
单云端颔首示意了然,继而聚精会神,更为仔细地翻阅下去。
再到初春时节那页,他顿下目光,见着仅一人的名字被用赤墨在旁点了一点,他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如半截木头般僵僵地戳在那儿。
——那是明显出自孩童的字迹,令他再熟悉不过的‘司徒瑾’三字。
他不可置信地抬眸与悟尘大师触上目光。
悟尘大师仍是淡笑着,朝他悠悠道了一句:“这,便是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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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是风起云涌。
而毡包内。
他俩各自将身上那根手绳取出,稍后试了试,见那两块残缺石物,果然得以吻合一致,合并成完整的一块象牙石。
单云端对司徒瑾竟将此物戴在身上,惊讶无比。
而司徒瑾却是双眸炯炯,像深不可测的湖水,他略有些迟然又稍带愧疚道:“……抱歉。”
“司徒不要这么说。”不免闪动着眼睫的单云端,心中不明司徒瑾为何要说出这番话,他伸出手抚摸着对方的右脸颊,动作极轻,后者也任由着他这一做法。
两根手绳被置于一旁,交缠互绕。
半晌,司徒瑾贴近他的体魄坚实的身躯,内疚着柔声道:“当年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还险些将手绳弄丢,历年也只是随从义父匆匆拜过二哥的娘亲……甚至,连二哥的娘亲是个异族人也皆不知晓,这些……”
“……都是司徒的不好。”
这席话一出,单云端顿然懊悔不已,早知也不该与司徒瑾说那么多,他的本意并非是要令对方不好受。
同时,单云端伸手将司徒瑾搂进怀里,哄着他道:“不要这么说,司徒从未有哪里不好。”
被对方紧紧搂抱着的司徒瑾,借着对方的体温,感觉周遭很是温暖,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他甚至有些鼻酸,为掩饰异样只得沉声不语。
单云端只是搂着他,另一手抚着他的发,接着道:“师兄常年在外奔走,时常会很想司徒。”
听闻,司徒瑾在他怀里不免触动了一下。
他继而闭上了眼,喃喃道:“……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在,反之却是笑意浮上眉梢,单云端轻声道:“是师兄不想让你知道。”
“……看到疆域有什么新奇东西,总想带回去给司徒,可又怕师兄多扰,便只带到京城,留在府上,如今已攒了许多小玩意儿。”
“每趟回京,能吃上彩娘做的饭,会很安心,然再能够远远看上司徒一眼,便觉更是心安。”
“记得有一年回京,得知司徒受封正三品侍卫,以伴太子左右侍读,师兄很是替你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