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宓英阁。
这儿是皇帝精心挑选的地方,勋贵的孩子在这陪太子读书。
太子出阁之后,除在此听经史子集,在东宫另有儒学之士专为他讲述各朝得失。
宓英阁前是一湾浅溪,溪旁有两棵百年老槐,枝叶拂地,状如龙蛇,刚入阁读书时,孩子们最爱干的事儿就是两臂伸直,看看到底要几个人才能把这百年的老树抱在怀中。
从弟子规到千字经,再到孔孟庄子,时光疏忽而过,老槐依旧如故,孩子们却长高了。
宓英阁内
当朝首辅沈熙正把花白的头颅埋进书中,诲人不倦地出声朗诵《论语》
谢临穿着一件绉纱朱色上衣,发分两髫,顶留一髻。正坐在宓英阁中,侧着头朝窗外望那几株海棠。
据他多年的经验所知,再过几日,这一树火红花朵就要凋零地无影无踪。
他沉吟片刻,盯着宣纸构思落笔——他要把这舞碎红影留下。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名,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临大节而不可夺……”沈熙用沙哑的声音缓缓重复一遍,倏然点名道:“谢临,这句你做何解?”
谢临正趴俯在桌上用小狼毫勾画树干呢,闻听吓得一抖,笔尖登时走偏。
他慌忙站起身,急急扯了本书仓促翻开,却是唐朝话本,画上的罗士信瞪了两个牛眼昂昂然瞧着他。
沈均见状,暗骂声笨蛋,抖抖自己面前崭新的《论语》,扬手,随着漂亮的弧线,书啪一声被掷到谢临桌上。
沈熙听见响声,迷迷糊糊地从书里抬起花白的头,使劲儿睁了睁眼,但他显然错过一出好戏。
底下登时传出几声低笑。
“泰伯篇第八……”沈均压低声音提示:“可以托六尺之孤那句!解释!”
“噢。”谢临飞快地翻书,匆匆扫视一眼:“这句话是曾子对君子的理解,即忠,义,信。”
沈熙缓缓地点头,谢临心里窃喜,正想落座。
又听沈熙缓缓道:“你们学史记了?”
众生齐应:“学了。”
沈熙一抚胡须,凝视谢临:“学以致用,那依你看,史书中谁又当得君子之名?”
“这……”谢临一结巴,又忙把书翻得哗哗作响——他妄想从这本毫不相干的《论语》里寻出一二启发。
“休再徒劳。”沈熙摇头晃脑地道:“老夫的问题,论语里寻不到!一册史记,豪英无数,你还找不出一个合乎规范的君子?”
谢临支支吾吾,星眸一闪计上心来:“师傅便是君子。”
“怎……么说?”沈熙抬起鬓发半白的头,他没想到扯上了自己。
“托六尺之孤,从前师傅收养烈士遗孤可当得这句,常寄百里之命,嗯……师傅位居首辅,不正是肩扛重器?至于临大节而不可夺——”谢临衔着崇敬的笑意,一本正经道:“现下是太平盛世,但观师傅言行,也知定是岁寒松柏。”
沈熙一向以“君子”自居,乍听学生甜甜地夸奖自己,乐得抚须点头。但听到后半句,他却沉下脸,意有所指地叹口气:“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当不得太平二字啊!”
沈均看谢临借夸父亲巧妙回避了问题,不由哼一声:“马屁精!”
“沈均!”沈熙摆手示意谢临坐下,点儿子回答:“你认为何人可当得君子二字?”
“这……”那一大本厚厚的《史记》沈均向来是当枕头垫脖子用。谢临把老头子捧得独步天下抢了自己的词,那他该如何把戏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