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永远围坐客人的茶几、摆放好的茶杯、音乐室里的大提琴、阳光下的篮球架、没完没了的知了聒噪、来往的沉默的佣人。
隔着一整段青春,和荒谬的成年,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吧。
“先生,请您出示您的邀请函。”门口的黑衣人恭敬地颔首,接过那轻飘飘的邀请函。
“晚上好,斯特林奇先生,没想到您从北方特意赶来吗。”黑衣人的脸上似乎呈现着某种恭敬或者说憧憬。看来斯特林奇家族确实很有实力,但他本人应该十分低调。
大厅一目了然,墙上是看上去价值不菲的油画,大部分应该源于15世纪到17世纪,因为明显呈现出不同的派别。一部分是人文风景画,女性和孩子,色彩柔和,另一种光线对比强烈,冷暖、明暗和戏剧性几乎要冲破画框跳出来。
正中央是19世纪的《拿破仑一世加冕大典》,庄严、凝重、富丽堂皇,宗教和权力融合,不可一世的帝王高高在上身披华丽的披风,头戴皇冠,即将亲自为台阶下跪着的约瑟芬皇后戴上皇冠。
“叮叮叮——”主人敲响了香槟杯,客人们齐齐安静下来,望向旋转楼梯上的人,他看上去就像画里台阶上的帝王,虽然不可否认地缺少某种气质和威压。
“我的朋友们,你们从各地赶来,参加我的宴会。这是我的荣幸,也是甘比诺家族的荣幸。我很遗憾甘比诺家族失去了上任领导,但是我的侄子和他的哥哥,带着甘比诺家族,又重塑辉煌。”
那个中年人举起酒杯,“敬我们的伟大教父卡洛,敬逝去的保罗,敬我们北方的教父约翰,敬我们南方之王——”这到这,中年人转过身,向着二楼平台上露出上半身正俯视楼下宾客的青年,“Peter Gotti。”
众人饮酒,一副其乐融融。但实际上,聪明的客人很快意识到,Angelo短短的祝酒词却透露出很多信息。
卡洛甘比诺,被认为是甘比诺家族的建立者,在所有人的心中仍然是无可替代的第一;
而保罗,即便在位九个年头,仍然不被很多人认可,甚至人们很少用“教父”为他冠名,而他的继位,似乎也成为卡洛甘比诺做出的唯一错误的决策——黑|帮家族向来是能者胜任而非家族血脉;
重要的聚会,约翰缺席,但是他仍然是继卡洛之后甘比诺家族最有影响力的人,他的“生意”使得他在纽约那样家族林立的地盘仍然有一票否决的权利;
南方之王,Peter Gotti,近年来羽翼丰满,他与约翰尽管同气连枝,但不可否认,谁都无法拒绝更多的权利,谁也无法放任的权利脱离自己的控制。南北方之分已经隐约预示着甘比诺家族的分化,或者至少是Gotti家的分化。
人们忧心忡忡,如同面临着另一场南北战争——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希望分化,而是希望继续赚钱。分化意味着他们要选择阵营,意味着杀|戮和死亡,也意味着动荡和迁徙。
二楼的男人看不出喜怒——位高权重者大抵都是如此,徐鹤山这样想着。
突然,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一方审视,一方慌乱而逃,高低立见。徐鹤山早已汗湿衣衫,而Peter的眼里却突然有了多余的情绪——那是看见新奇猎物的兴奋。
“你好,”一位身着西装的男士走到他所在的地方,扬了扬手里的香槟,“我能冒昧地问你的名字吗?你看上去不像是……”这个圈子里的人,斯奎特心里暗暗给这个年轻人做了定义。
“你好,”徐鹤山太过紧张戒备,以至于开口就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干涩。他只好上前与来人握手。
那人的手冰凉,手指细而长,指节分明。
“你的手很热,像个火炉。”男士从容地化解着他的尴尬。
“是的,我代表斯特林奇先生前来送上问候,实在紧张,失礼了。”徐鹤山赶紧垂下手,下意识准备在裤腿上擦擦。
男士掏了掏西装裤,想起原先的手帕已经用过并交给下人清理,于是从胸口抽出那一方装饰性的手帕,交给徐鹤山,“看来你很需要这个。”
徐鹤山意识到自己应该拒绝,他并不想和任何人扯上关系或者多说,这会使他陷入某种困境,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下意识防备。但他更不想因为拒绝而使得对方颜面尽失,从而更快给自己招惹麻烦。
“谢谢。”他双手接过,轻轻地擦拭,并光速在脑海中想着接下来要说什么话。
“Lorry一直是纽约的掌权者,”男士喝了一口香槟,“比起甘比诺家族,斯特林奇家族似乎更为稳定。”
徐鹤山想起那夜,他听到男孩唤那位掌权者,Lorry叔叔。
“斯特林奇先生不能亲自前来,很遗憾。……请问阁下怎么称呼?”
“Arnold,Arnold Squiter。”男人盯着徐鹤山,而徐鹤山却不能,他几乎很难和面前的人长久对视——他漂泊的过去和虚假的身份,以及潜在的任务,都让他不堪重负。
“你好,斯奎特先生。”
“你很害怕吗?…我以为我没什么好令人害怕的。……看看周围,那才是狼,我只是头小绵羊,竟然会有人害怕。”徐鹤山听不出男人口中的话是否暗含深意,但是他对这个主动搭话的人莫名产生了好感——隐藏在重重疑虑下的一丝好感。
“我非常敬重在场的所有人。”徐鹤山斟酌着用词,他不想得罪仍何人。
“你叫什么名字?”
很少有人会问某个代表人物的名字,就像热场的歌手,人们不关心,只是等待他给出主场嘉宾出场的信息。斯特林奇家族才是人们关注的重心,而他应该只是个负责传话的机器。
现在有人来问机器,叫什么名字。——当然,也许是出于绅士礼仪。在……这么多对话之后的绅士礼仪吗?徐鹤山发现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
“徐……”他开口就意识到自己在恍惚中犯错,而这也许是致命的,“Sam Xu。”
“Sam,很高兴和你聊天,你这样的人实在太少见了。”那人笑着,实际上他一直笑着,“你可以叫我Arnold,不过相比于教名,我更愿意你叫我的小名,——Leo。”
男士喝完最后一口香槟,转身寻找托盘服务生,融进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中。徐鹤山默默记下这个名字时,并未察觉猎人已经来到他的身侧。
后来他回味Leo说的话——这些人是狼。是的,残忍、狠辣、集体分食,但是Leo那句话里并没有提起那个人——方才二楼那个俯视这群动物的主宰者,那个,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