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他们一齐微笑起来。
这会是最好的路。举杯换盏间,伊利安冰冷而理智地想。他会留在新司宁,维尔塔斯勋爵与帕克斯勋爵的正式会面足以将半个银河的视线转移过来,那些窥探的目光、恶意的注视、蠢蠢欲动的阴谋都将于此处找到他们渴望已久的出口。
而莱恩会安全。
全视野落地窗外,夕阳的辉彩泼洒得铺天盖地,金红色的云如游鱼般在冶艳的天际浮散,美得不切实际。伊利安瞥了一眼,却只看到满天不祥的红色,像是血,又像是火光。
他端起酒杯。血色映在酒中,被他一饮而空。
1044年11月29日,伊利安·维尔塔斯勋爵公开造访炬木座新司宁空间站,并与戴里克·帕克斯勋爵进行友好会谈。
如果卢卡没有孤注一掷,事情本应这样发展的。
只是“如果”并不存在。
就在勋爵会面的前一天,久战未果、弹尽粮绝的卢卡舰队忽然调转了方向。日冕座被毫不留情地放弃,坚壁清野策略下一颗颗恒星再次亮起,绚烂的星光却意味着为舰船提供能源的捕星网陷入沉寂。带着日冕座最后的光与热,卢卡军悍然侵入炬木座,与恩奎塔双线夹击,强夺帕克斯供给线。
一夜之间,炬木座三成边境星域沦陷,仅有数座巨型空间站依靠相对完备的防御系统与卫戍部队苦苦支撑——在卢卡的跃迁封锁下,他们无路可逃,投降或被俘只是时间的问题。
战火汹涌而来,如同势不可挡的洪流,新司宁正是其中一座飘摇的孤岛。
12月4日,莱恩睁开双眼。他昏迷了太久,醒来时意识还未完全复苏,金色的眼瞳里带着雾气,一时间茫然得近乎脆弱。
几秒钟后,暗红色的眼睫动了动,他的手开始向上摸索,试图把自己从治疗舱里弄出来。窝在旁边的扶手椅里的女孩抢先一步跳起来,冲过去打开舱盖。
“你怎么醒了……我是说,他们说你还要两天才能醒呢……”她低头说着,撑起支架,好让病号能半靠着坐起来,“等一下,我去找医生。”
一只湿漉漉的手掌抓住莉莲的手腕,明明没什么力度,却让她没办法挣开。
“莉莲,等等……”他说,语气还有些迟缓,像是台艰难重启的机器。然而很快,锐利的底色从虚弱底下透出来:“这里不是珀尔修斯号。”
“不是。”她看了他一眼,镇定地说,“你的手术又没法在珀尔修斯号上做。”
“我们在哪?现在是什么时间?卢卡的情况——”
“别着急,让我先找医生来给你做个检查。什么事都得等你恢复了再说。”莉莲安抚地看着他,试图把手抽出来。
莱恩却抓得更紧了些:“出什么事了?”
“没事。能出什么事?前线有乔伊将军呢,局势很稳定——”
他只盯着她,目光毫不动摇。那点朦胧的水雾早已消失得一点儿不剩,只有刀锋般的锐利,可以撕碎一切虚浮的假象。
“真的没什么……”莉莲坚持着,柔软的手指却绞成了一团。
莱恩叹了口气,一字一顿道:“告诉我,莉莲,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看着他,最后妥协地耸了耸肩:“这儿是风琴座……某个小行星带?我不确定空间站的具体坐标,总之在W区。今天是12月4号。至于卢卡嘛……他们撤退了。那位诺伊·卢卡阁下好像打算放弃日冕座。”
莱恩皱起眉,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先咳起来:“咳咳咳……卢卡撤退?他们还能往哪儿撤?”
“帕克斯。卢卡闪袭了炬木座边境,恩奎塔也掺了一脚。”
“哈……帕克斯?卢卡倒是会挑对手。”莱恩摇头冷笑,“炬木座有什么人能对付诺伊·卢卡?”
一抹不甘的阴霾自他眼底滑过,尖锐的犬齿咬进下唇。“早晚有一天……”他低声喃喃,再一次摇了摇头,仰头向后靠去,“好吧,你刚刚说——还有什么检查?”
“对,检查。我去叫人——他们应该也知道了,很快就好——你在这里等一下。”莉莲说着,转身往外走,刚打开门,莱恩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来。
“莉莲,真没别的麻烦了?”
她脚下一顿,摇了摇头,逃也似的冲出了门。走廊另一头,几个已经熟悉的穿白外套的人(莉莲会管他们叫医生,心里却总觉得这称呼似乎有点不太恰当)正匆匆往这边走来,看到她便向她打招呼。她提起个微笑,正要凑过去,说点“患者家属”该说的话时,目光猛地滞在了后面的棕发男人身上。
“斯坦小姐。”威廉姆斯·莱伯特冲她点了点头,神情罕见地十分严肃,“他怎么样了?”
她打起精神:“他刚醒——现在还很虚弱。我想他可能需要更多时间恢复——”
“请放心,莱恩·斯坦是我认识的最顽强的男人。只要醒过来,他很快就会像原来一样……”他停下来,与拦在门口的红发女孩对视,“请让一下,我需要和他谈谈。”
“抱歉,阁下。”莉莲抬起一只手按在门框上,“但……不是现在,好吗?医生在做检查。无论什么事,都等检查结束再说。”
威廉看着她,轻声问:“你没告诉他,是么?”
莉莲目光微微闪烁,避开问题:“他才刚刚清醒了几分钟。莱恩……他需要时间。”
“但我们需要他,莉莲。”威廉伸出手,轻柔而坚定地握住莉莲的手腕。她抿紧嘴唇,与莱恩几乎一模一样的金眼睛冰冷而坚定,按在门框上的手指用力得甚至有些变形。威廉叹了口气。
“伊利安需要他。”他说,“我不会要求他做任何事,只是告诉他事实——莱恩有权知道这个,然后做什么都是他的选择。”
莉莲张着眼睛,目光在一瞬间变得苍白动荡。威廉并没有用力,握在她手腕上的温度却滚烫得如同炭火。她柔软的指尖艰难地黏在银白的门框上,像风中的树叶一样开始发抖。
“我知道……”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悲哀的颤意,“就是因为我知道他会怎么选择,所以……”
她摇了摇头,到底还是松开了手。
“谢谢。”威廉说,从她身边走过去。走廊里再一次空荡起来。她应该也跟着进去,莉莲想,脚底下却挪不动步。
她靠在墙边,听着房间里微微的嘈杂声音忽然变得安静,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伊利安在炬木座新司宁空间站,被卢卡舰队围困已经一周了。”威廉说。
他做好了一切被质问或迁怒的准备,但坐在检查台上的男人只是盯着他,然后点了点头。
接着,他开始解手臂上的测试束带,有条不紊地扯下身上的一连串贴片和夹管,无视医护人员的惊呼,抓过一旁的防护服套上,从下到上挨个扣好密封锁扣。
从检查台上下来时, 他猛地晃了一下,险些摔在地上。威廉刚伸出手,他却自己撑着台子站稳了。他迈出的第一步还有些踉跄,第二步时已经完全如常,脊背挺拔得像一刃尖刀。除了空了一圈的防护服,没有哪里能看出这是个刚做完深度基因手术,昏迷半月才醒来的重病者。
他站在威廉姆斯面前,面容削瘦,形容憔悴,未干的红发湿漉漉垂在额际,压得眸光十分暗淡,却透出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发冷的气场。
“风琴座。”他说,声音有些哑,“你的部队应该在长舟座。你这边现在有多少人?”
“只有三个中队。”威廉脱口答道,随即暗暗心惊。合作是原本的计划不假,但他有种感觉,事情的发展隐隐已开始脱离掌控。
“我是说,你这边的所有人。”莱恩说,唇边牵起一丝薄薄的笑容,“正规军,私兵——新家园那些——不管他们叫什么,我要用。”
威廉瞳孔骤张,喉结滚动,咬肌紧绷,梗了十几秒才勉强开口:“你要做什么——我是说,你有什么计划?”
莱恩并不看他,径直往外走:“我的船——他们开的哪一艘?”
莉莲出现在门外,脸色很白,眼瞳发红:“莉莉安。我开的是你的莉莉安。”
一抹薄雾似的浅笑忽然浮现在莱恩苍白的脸颊上,在某一瞬间,那双酷烈的金瞳竟显得十分温柔。然而下一刹那,所有的柔情如泡影般破裂消失。
“好极了。”莱恩说,唇角弯起,笑容空洞而又杀气腾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