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说是丹阳带来的客人,裴成碧又多看了摩罗那两眼,随后一语道破:“恐她是魔气侵体,不是重病不治吧。”
摩罗那心中一惊,抬起头时,眼中已十分锐利。他拿捏不准这话算不算挑衅。
季柯不动声色按下他的手。
裴成碧这才微微一笑,虽年少模样,却负手其后,一派沉稳宗师风范。
“不必多想。我丹门随便哪个弟子,都能以眼识诊。你一个魔界异族,与寻常女子日夜相对,自然对她有害。若世人都能打破天纲常理,又何来天道管束。”
“她如今模样,便是执意与你在一处的下场。”
两三句话,道理不错,听在有情人心中,却犹如坚刃,捅人心肺,扎出血沫。
摩罗那不吭气,嘴角紧抿,等听了个完全,才松开捏紧的拳头,沉声道:“自开天辟地,诞生妖魔人仙四界起,情之一字便自古到今,从不曾灭。丹门巍巍大派,走天道大路,不识人间疾苦,说来自然轻巧。”
“如果每个人都能看破,又哪来的痴男怨女。”摩罗那看着裴成碧,坦荡荡说,“小友看得如此明白,也但愿你往后从不会有这种烦恼。”
这话说的,就好比是明讥暗讽了。
季柯还真没想到自家旧部竟然也是个口舌不爱吃亏的,平时从看不出来。可见情之一字既能是绕指柔肠线,也是金钢不坏身。
裴成碧步子一顿,反身与这位魔修对视。对方毫不避让。
他一笑:“你和我说话这么不客气,还要不要救她了。”
摩罗那道:“能救,我自然会救。”
裴成碧哦一声:“如果我说,救她便要你以命换命呢?”
摩罗那顿了顿。
裴成碧心中冷笑,果然涉及性命关头,就开始犹豫。
就见摩罗那凑到季柯身边轻声说:“怎么现在求药还是走这么恶俗的套话么?”
季柯看了眼裴成碧:“我怎么知道,可能是他们丹门仍旧如此吧。”
哦。
摩罗那回过身义正言辞:“只要能救她,要我的命有什么稀奇。”
裴成碧:“……”他都听见了。
但他没有说谎。这世上之物相生相克,解铃还须系铃人,救命也是如此。摩罗那的魔修固然能缓解钱小姐的病症,却是饮鸩止渴。若要她全好,得寻魔界中人的心骨,心骨乃修为汇聚之所,替她换上一块,才算彻底好了。
可是看这个青年的模样,裴成碧碾了碾指尖,傻里傻气。
他不欲再多说,只道:“那你就好好养着吧。”
摩罗那一懵:“什么意思?”
“养胖一些。”裴成碧睨了他一眼,方说,“取你心骨时好活命。”
待裴成碧离开,摩罗那方指着他道:“大王,丹门的人都这么讨厌吗?”
季柯道:“向来讨厌。不过你离开魔界早,所以不曾与他们碰过面。”好歹他还在渭水时与诸明宣他们交过手,故而知道一些对方的习性,不至于生气。
但是。
季柯严肃道:“你果真愿为了她不要性命?”须知大陆修士须修炼才能活得长久,而魔界中人生来寿长,修道为什么,不就是要与天同寿。这本是别人想也想不来的天运。摩罗那竟然轻易言死?
摩罗那愣道:“你以为我骗他的?”而后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说,“我没有骗他。如媛媛能好,我情愿她不要记得我,也好好活下去。”
他说这话时,神情恳切,如何有当年大斩四方的狠戾模样。一点也不像魔头。
季柯沉默了一下:“……你怎么没肯为我去死。”
还黯然神伤的摩罗那猝不及防:“嘎?”
季柯阴沉着一张脸:“当年战场上,本尊多次险中求胜,也没换来你半句忠心啊。”
呃……
摩罗那挠了挠头:“这个,好像有点不一样吧。”
他小小声道:“当然我可以和大王同生共死,但钱小姐我宁愿她活着嘛……”
然后声音就在季柯吃人的目光下渐渐低了下去。
摩罗那猛然一敲季柯背:“大王,你在这站着干什么?你不是还有事吗?”
季柯被他敲地一趔趄,有些懵。有事?哦对。他本来是想试探裴成碧的。在试探裴成碧之前,他原本是要先去雪竹林等丹阳啊。
话又说回来,怎么丹阳洗个澡,要两个时辰之久么?
掌宗房内。
一桶热水已毫无热气。
水面光洁如冰,不,它就是冰。
丹阳未着寸缕,坐在冰桶之中,寒霜顺着桶沿,往外蔓去,已渐至大半屋子。
室内温度令人瑟瑟发抖,丹阳头顶,却冒出了热气。
他闭目凝神,额间自剑心消失以来就黯淡的小火纹,此刻光亮如新,艳丽欲滴,似乎要烧起来一般活转。万籁俱寂中,丹阳放任自己沉入意识海。他身轻如燕,循着自身气息,在气海中,睁开双眼。
万丈皑雪,广垠太华。这便是他的气海。
巍巍太华,渺渺苍生。丹阳面无悲喜,任脚下浮动,注视着这片大地。这是他守护的地方,亦是他自身所在。空气中微微闪着光,他翻开手掌,那些微光便落在他手心。
白衬着金,就格外好看注目。
丹阳目光微动。
这是他的剑心。
原来他的剑心未曾消失,只是碎成微末,沉淀在他的气海之中。
丹阳放目远眺,只见微光四处都是。仿佛是给这亘古白雪,镀了一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