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本是心里悲苦,不肯再理他。这会子听灵枢不会说却还在哄,可见得他嘴夯心实,这才掌不住,自叹自泣道:“从今以后,我就是没娘的孩子,凭人去看轻欺侮了。你还来招我难受,倒像故意气我似的。”
“你说的叫什么昏话?”一语未完,头顶上传来的声音略低沉,却甚为清越动人:“谁要是敢轻侮你,本君定不轻饶他。”
说着,床边的人倏地不见,黛玉只觉得身子一轻,似笼罩在一团烟雾里,亦如被揽进一个怀抱中,说不尽的温和宁馨。
饶是再聪敏懂事,黛玉还是个七岁的孩子,这时才算彻底卸下了担子,“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一行啼哭,一行气促,纤纤细细的一个小姑娘,真乃不胜怯弱。
灵枢望着,满心搜刮一些话来慰藉,于是兴叹道:“我尝听说凡间的人爱起誓,譬如‘死无葬身之地’、‘天打五雷轰’之流。假设你不信,我与你也起个誓来:本君必定保你一世周全,不叫旁人欺负。倘或违背,叫我受天庭的烈火加身之刑,可妥?”
话才出口,灵枢自己也别扭了一下。毕竟记忆中自落地为仙以来,好像是头一遭讲那么长的句子,着实有些不习惯。
黛玉虽然哭着,但眼角余光一掠,瞥见他坦诚的神色,忙上来握他的嘴:“你尽管是个神仙,誓也不能乱起。我们二人只定了约,你还惦记着我,常来看我,我就心满意足啦。”
原来,黛玉那一哭就戳动了灵枢。不过他素昔是个袖手旁观的人,却为了小姑娘的孤苦无依,便软了心肠,还生出护短之情来,也是出人意表。
天君自然答应,黛玉便伸出一根白嫩的尾指,硬要与他勾勾指头,还在拇指上按个印子。灵枢觉得稀奇,做了几次都不对,黛玉拗不过,小手握着他教了两回,总算成了。
小姑娘的眼儿里尚含着晶莹,看着两个指头相印在一起,才不禁破涕为笑,嘴巴里嘟嘟囔囔的说道:“你记着你是神仙,万万不能骗人的,尤其骗我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
灵枢见她一会哭,一会又笑,倒有些摸不着头脑,眉间泛起一丝困惑之色:“怪道凡人有七情六欲,最伤本源。见你乍喜还悲,含着泪带着笑,这究竟是悲是喜,我一点弄不明白。”
黛玉斜睨了他一眼,故意的把嘴一撇:“天君还当神仙的呢,竟是个朽木脑袋,不开窍。”
听如此说,灵枢非但并不计较,反而深以为然的颔首:“其实,你说的不无道理。难怪凡人都要把天界的三清、玉帝的形象用木刻石雕的做法,供在一座庙里享香火。也许在你们眼里,我们和道观里的柱子没差,都是一般的朽木。”
黛玉要笑,又不敢笑,最后还是小孩心性,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不知道你是真不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这是刻薄你木讷呢,还拿着棒槌当针眼,与我诙谐起来了,实在可恶。”
她本就生得清丽脱俗,此时展颜一笑,更添了十分俏丽神采。
灵枢看了,不觉点头,温和的劝慰:“你母亲没了,纵然伤心,哭几声在所难免。但我看她被黑白无常勾魂时,还想着多望你一回,料想也不愿见你一直难过。”
因黛玉问起贾敏之死的可疑,灵枢略微凝眉,道出了原故:“那日,我在门外观气象大变,心知有异。你母亲咽气后,连魂魄都不见,我就下阴曹地府去问个明白,竟是天道难违,把林贾氏拿药噎死的。”
这番话已经简之又简,只因千言万语到他口中总是一笔带过,全然省去了其中的盘根错节。
据当日阴间诸位所述,加上司命星君的推论,林贾氏之所以必死,也是小绛珠历劫中安排的一环。天道如此,要逆天而行实在难比登天,灵枢对此心知肚明。
但是,就算他不能为她造命,却能暗中施为替她改运。
黛玉难免又伤怀,一面拿起绢子拭泪,一面颔首:“说到底,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哪怕父母亲缘,各人也有各人的缘法,本是我难为了天君。”
灵枢还待开言,有丫头的嗓音在窗户底下喊:“老爷请姑娘去岳茗堂,有话要交代。”
黛玉刚答了一声,再回首一看,天君早如青烟一缕散去了。
见他不告而别,小姑娘又想起亡母,由不得叹了口气,一头往堂屋走,不知父亲那儿是个什么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