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胡思乱想时,忽听林福喜孜孜的进来说:“老爷和道长来了!”
一言未了,果然见两人并肩从门外走近,黛玉连忙爬起身,破涕为笑的说道:“可算回来了,怎么去了那么久呢?”
在朝上再肃然精明的老父亲,一见到自己精灵可爱的女儿,也是无可奈何的笑起来:“为父跟你师父这才从鬼门关历了一遭,还嘻嘻哈哈的拿来说嘴。”
黛玉一听登时变了颜色,连脚下都踉跄了两步,幸好有灵枢眼明手快,手一托挽住了她纤软的腰肢,才不至于跌一跤。
只不过,手掌轻轻的一触温软,灵枢的心中微有牵荡,黛玉也察觉到了不妥,刚刚还发白的脸颊重又泛起了一片绯红,口内低低的说:“多谢师父。”
灵枢瞅了她一眼,清浅的“嗯”了一声,心中却不知另有何念。
当下三人回到厅上,难免谈到刚才在皇宫发生的事,林海颇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不禁舒展了眉宇:“……没想到六王一党还是走到了这一步,陛下今天把话可说绝了,连贤贵妃也一并骂进去,看来六王想东山再起,几乎是没了指望。”
“天作孽,还可恕。自作孽,不可饶。”灵枢的神色一点也看不出历险而归,声音里反透出十足的寒厉:“凡俗的事贫道不能干涉太过,否则以此人昔日的所作所为,贫道早该将他斩于剑下。”
林海细瞧了灵枢一回,难得见他这般情绪外露,不由好奇:“道长言下之意,似乎对六王不满已久。可是老夫思来想去,咱们一家与六王好像并没有什么过节。”
转念一想,灵枢一直无欲无求,为何之前会答应密会太子,确实有些出人意表,便随口的问道:“其实老夫有点奇怪,道长始终置身事外,为何这次在大殿上突施杀着,意欲要置六王一党于死地呢?”
如果换做别人身上,以林海的城府之深,决计不会贸然的询问。不过他们父女二人与道长相识日长,过从甚密,心中对其人品更是完全信服,所以才会这般的不假思索。
灵枢不甚在意,只说:“我要杀他,自有道理,与太子并无关系。”
这寥寥两句话,丝毫没有解开林海的疑团,又是接连问了两遍,连黛玉也百思不得其解,父女二人一时都静待他来解惑。
林海默默的计算一番,也就真真国对垒的事能算得上,遂不确定的一偏头:“道长莫非是为了真真国来朝的事,觉得六王先斩后奏,并不磊落?”
见黛玉也目不转睛的望向自己,灵枢幽然的叹息:“大人终于说到了关键,只是还没到点子上。先斩后奏虽让人不快,但也不至于大举报复,不过大人可还记得六王当初为何登门?”
林海自然知晓,便不明所以的说:“就是为了道长的神通能耐,还有剑术精妙——”
“剑术精妙?”说到这句,灵枢蓦然抬起眉睫,眸中泛着冷光,“贫道之前从未在六王面前用过剑,他怎知我身负剑艺?只有一种可能,大人还在扬州做官儿的两年,贫道在那群凶徒跟前用过几次剑,想必六王才是那个幕后之人,方能得了他们的回报。”
两人一听,脸上无不骇然。尤其是林海,后背猛地沁出一阵凉意,想道:“尽管一直有所怀疑,实在没想到暗中培植力量,在江南多次兴风作浪的人,竟然会是表面上一派温良的六王?亏得他如此阴损,还与自己假作亲密之状,幸好道长早有觉悟,否则着实凶险无比。”
黛玉虽聪慧,终究还是天真烂漫的少女,并不如林海一般深谙人心沟壑,便只是觉得不安:“这皇宫看着富丽堂皇,没想到却是一个龙潭虎穴。住在里面的人,每一日不是在算计别人,就是在被算计,实在累死人了。”
“不错,皇家富贵已极,但却是吃人之所。”林海不觉长叹一声,
忽而向灵枢躬身施了一礼,神态间竟是前所未有的恭谨严肃,“这一拜,林海代府中上下,谢过道长一次次的救命恩情。”
灵枢忙要扶起来,谁知林海就势又拉住了他,言辞甚为恳切:“若非道长,我们父女二人早就殒命多时,这些年既然已经处成了一家人,以后就不仅是师徒的情分,咱们更是一家子的骨肉至亲了。”
一席话说的情真意切,侍立之人无不下泪,黛玉的眼圈儿也红了,林海自己也颇有感触。唯有灵枢一人,却但笑不语,且这笑容又似大有深意。
自那日以后,六王一党如退落的潮水一般,在朝内逐渐的黯淡了,连一点声息也无,太子却愈加一枝独秀,各种年节大礼始终陪在当今左近,足见其地位稳固。不仅如此,据说贤贵妃为的当今一句“贱妇”,寻死觅活的两次,让皇帝更为厌弃,昔日的宫殿也已形同冷宫。
私下里太子曾向林海打听,是否能再见一次道长,当面致谢。不过每次都被婉拒,原因只有一个:道长忙于栽树种花,没空接待。
这解释虽听着诡异,其实倒并非推诿,只因为灵枢确实忙于劳作,几乎天天被小姑娘拖着,天不亮就起来,捧着脸看庭院里的小桃树。
那桃树是黛玉和灵枢亲自种了,悉心浇灌而成的树苗。黛玉还突发奇想,在院落的东南角上,盖了一间极小的砖瓦房,制式看着有三分类似庙观。
林海起先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落成的这天,只见小姑娘拉着她师父,满面一径神秘的笑意,不由蹑手蹑脚的跟随在后,从窗屉子里偷眼一瞧,才见:原来里面供奉着一副画,画中人似御风而降,气清韵雅,眉心一点朱砂极为动人,不是灵枢又是那个?
炉内燃着袅袅的青烟,灵枢一直凝视着墙上的画,好半晌才回过神:“你当初说要建一观,受一人香火……原来是这个意思。”
见到这个小观建成,黛玉自有万般的得意不消说,一听灵枢如此问,更是笑靥如花,眼眸晶亮:“师父曾说,神仙受人香火就要排忧解难。如今徒儿好容易费了气力,让画中仙人只受我一人香火。你说,他该不该……只偏心我一人?”
窗内外的三颗心,同时微微一跳。
“玉儿的这番心意……”林海见这境况,早已怔住了。但听黛玉的话,他心中仍有许多不明之处,可现在一句都说不出,竟起了个呆想:“他若不出家,咱们就真当的一家人了……不对,好像他比玉儿大了不少……哎,师徒名分已定,怎么连我都在胡思乱想?”
话甫一出口,黛玉的一颗芳心便怦然而乱,她本来的说话神情,全是在撒娇。只是好像真的说出来,其中的意蕴又大不相同了。
顷刻间不暇细想,灵枢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瞅着她微微的笑,流露出一丝无奈:“自然应该。只是在这天地间,他本来也就护你一人而已。”不顾天规的束缚,从他执意留在人间起,难道不就是为的这“偏心”二字么?
大抵是对这个答案太过满意,黛玉的眼眶里含着欢喜之泪,一时竟无言可对。
两人正微笑相对,窗外忽有一阵清风徐来,拂落了桃树上的初蕊,落的地上锦重重的花片,说不尽的绚烂,煞是好看。
那黛玉只觉此刻欢欣,由不得向灵枢莞尔:“桃花长在枝头灼灼其华,纷纷扬扬的落在地上,也要有人收拾干净,才不辜负。”
想了一想,又得出来一个绝妙的主意,便笑着点头儿:“不如把这些花瓣收集起来,改日酿了一壶桃花醉,拿来孝敬父亲和师父,岂不两全其美?”
灵枢听了,居然也觉得不错:“你父亲也素爱喝酒,这个主意可行。”
于是两人行至树旁,一个把花扫了,一个装在绢袋里,才听背后有人说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一回头原来是林海,黛玉忙弃了花帚,笑道:“我和师父在收花瓣,下次给父亲酿一壶桃花酒,如何?”
林海见两人笑得温馨,方才兴起的残念又压了下去,脸上也染了几分喜气:“是么?这桃花儿可是你好容易种下的,真舍得?”
一面说,一面绕着小桃树转了一圈,三人最终肩挨肩的一起站着,但见眼前桃夭盛灼,落英缤纷的如斯美景,黛玉不禁有感而发,轻声的吟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宜其家人。”
此时清风微拂,花落成影,人的心却静了,仿佛倦鸟归巢,终于落得了安宁之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