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的一个偏远地区的乡镇医院,一个哭声嘹亮的大胖小子降生了,程家村里出了名的壮汉子程大庆此刻红光满面,抱着怀里的皱巴巴的婴儿,乐得后槽牙都露出来,差点把怀里的孩子给颠到天上去。
刚生完孩子的女人有些虚弱,她歪在床头,温柔地看着大汉怀里已经安睡的婴孩,也渐渐睡去。
女人脸上还粘着凌乱的发丝,乌黑的头发散落在床上,身下的白色床单有些发黄,还没她的脸色苍白,但五官端正,眉清目秀,是十里八乡数一数二的美人儿。
要说这程大庆,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出生,本该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一辈子,偏偏是个不安分的主,十六七岁的时候就一个人揣着从家里偷拿的一千块钱去了县城,从一开始的码头搬运工到工厂工人,后来攒了点小钱在城里开了个小杂货铺,日子渐渐有了起色,娶了隔壁街宋裁缝的女儿宋玉,头两年日子过得倒也舒坦。
后来县里来了一群流氓,看上了宋玉,经常去铺子里骚扰,程大庆是个五大三粗的乡下汉子,个头高,力气大,脾气火爆,哪里忍得了这些乌糟事,抄起门边放着的扁担就发了疯地往人身上招呼。
这一打,就出了事。
被打成重伤的那个流氓的爹在县里有些关系,卯着劲儿要把程大庆弄去吃牢饭,程大庆虽然有力气,但毕竟是个普通人,斗不过当官的,只能灰溜溜把铺子卖掉,换了些钱,加上老丈人凑的,在县里上下疏通一番关系,掏了个底儿朝天才勉强被放出来。
县城里是不能再待下去,程大庆携着自己的漂亮媳妇儿回了村里,宋裁缝碍于脸面,又气自己的女儿不听劝,独自留在城里。
程大庆带了个城里娇美媳妇回村,在村里赚足了风头,甚至是隔壁村的男同志们,无不故意去他家门口晃悠,只为一睹芳容,那些已经成家的,被自家婆娘揪着耳朵拎回家的闹剧,在程大庆家门口上演了好长一段时间。
程大庆的父亲陈老爹对程大庆回家的事却表现得不冷不热,他埋怨程大庆当年偷他棺材本儿,还一声不吭丢下他糟老头子一个人在村里,让他成为村里人的笑柄。
他就程大庆一个儿子,老年得子,生了儿子,老婆去了。
儿子一声不吭携他毕生家当离家时,他已经五十多了,好不容易攒下那么点钱,指望儿子给他养老的时候,儿子却把他最后一点血吸干。
儿子不肖,程老爹只能自力更生,这些年家里能卖的都卖了,靠着隔壁的菜园子,和养着的那十几只母鸡下蛋,紧巴巴地过了这么些年。
现在自己大半个身子进棺材的人,哪里还对这个不孝子有什么挂念,倒是偶尔想起早早撇下他的老伴。
他也不喜欢宋玉,他固执地认为是宋玉那个狐狸精勾了他儿子的魂儿,男盗女娼,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宋玉生程阳时难产,呼天抢地好一阵喊,才稍稍出来个脑袋,还被脐带缠住了,幸好医生当机立断下了一剪刀,才避免一场一尸两命的惨剧。
因为被脐带缠住,婴儿的大脑短暂的缺氧,导致程阳生下来反应就比别人慢两拍,这不是说他傻,他不傻,读书写字也都听得明白,就是要花比别人多一点时间,就比如村里顾老师教大伙儿背《静夜思》,聪明的小孩三五分钟就能背下来,一般的小孩十来分钟可以背下来,而像程阳这样稍微迟钝一点的,半个小时也能背得清清楚楚。
婴儿时期的脑子迟钝表现得不明显,除了喊爸爸妈妈比别的小孩晚一点,但个体差异总是有的,也没人在意,所以直到宋玉病死在床上,也没发现自己的儿子有什么异常,那时候程阳三岁。
程家早年在村里也就是个普通人家,两房一堂屋的平房,后面搭着两个小屋,一间厨房一间柴房,小屋和主屋之间是露天的,修了一口井。
这些年被程老爹翻箱倒柜地卖,家里已经没剩下什么,不过两张床,几个破旧柜子,和一张勉强能拿的出手的大方桌子摆在堂屋正中间,四边的椅子也只剩下两条,桌下放着一个红色的老式铁皮开水瓶,瓶身锈迹斑斑,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花色。
程大庆回了村里也没安分下来。他不像村里大部分汉子一样去种田,也没有钱把自己塞到镇里的工厂,而是带着城里丈人补贴的几个钱琢磨起水产。
村里有几个半大不小的鱼塘没人管,那时候还没有承包这一说,要用鱼塘只用跟村里干部打个报告,赚了钱给村里分点红就行。程大庆说干就干,买了鱼苗,专心伺候起鱼塘,自家媳妇儿断气的时候,他正在鱼塘里拉网。
媳妇儿去了,他一个身强体健的汉子,续弦是生理刚需,没多久就娶了隔壁村的钱红。钱红虽然没有宋玉长得好,但能干,家里家外照料得井井有条,把程大庆伺候得舒舒坦坦的。
刚开始钱红对程阳挺上心,可好景不长,在小程予五岁的时候,钱红怀了自己的孩子,第二年春天生了个大胖小子。
有了亲生的儿子,哪还有心思管别人留下的赔钱货,再加上程大庆的鱼塘渐渐有起色,家里的光景要看就要好起来,她可不得为自己的亲儿子谋出路?于是有意无意地在程大庆面前吹些枕头风,说程阳脑子如何呆笨,命格如何不吉,心眼如何不正等等,刚开始程大庆自是不信的,但假话听多了,听着听着,也变成真的,到底还是看自己这个瘦瘦弱弱,长得跟个女娃似的儿子不顺眼起来。
程阳虽然已经六岁,但看着跟三四岁的小孩一样矮小,平时饥一顿饱一顿的,越发骨瘦如柴。
一天晚上,一家人吃完饭,程大庆坐在院子里抽烟,钱红在屋里给儿子喂奶,程阳像往常一样踩着板凳在灶边洗洗涮涮。但因为晚上饭蒸得少,荤菜他是不敢伸筷子的,自己又吃得慢,就着几口白菜吃了半碗饭,几乎一天没吃饭的程阳哪里吃得饱,饿得双腿在凳子上直打晃。
晃着晃着,就从凳子上摔下来,手里的碗也啪叽一声,碎了。
喂着奶的钱红,抱着孩子闻声而来,看见一地的瓷片碎渣,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个赔钱货,洗个碗都不会,还不如跟你那没用的妈一起去了,留下来祸害你爹。\" 钱红站在灶房门口,指着摔在地上,疼得直抽抽的程阳骂了一刻钟。
院里抽烟的程大庆听得不耐烦,皱着两条茂密的眉毛走进来,一见程阳那副窝囊样儿,二话不说就逮起这个便宜儿子,甩了两巴掌,扔开:\"你一个男娃娃,就知道哭,窝囊不窝囊,一点你爹的样子都没有,也不知道是谁的种。\"
是了,最近程阳长大了些,模样性格一点都不像程大庆,村里那些长舌妇本就嫉妒宋玉长得好,活着的时候在村里出尽风头,勾走村里大半男人的魂儿,就算病了还被男人们笑称\"病西施\",闲来无事嚼起舌根子,言风语没多久就传到程大庆的耳朵里。
两个巴掌几乎把程阳打聋,他耳朵嗡嗡响了很久才停下来。
等缓过劲儿来,他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在门后拿了扫帚,低着头把地扫干净,又把歪了的凳子扶起来,洗干净没洗完的碗,然后趁着天还没黑透,拖着哆哆嗦嗦的腿肚子往顾承恩家去。
顾承恩的家跟他家隔着半个村,比他大两岁,住在村口那栋最好看的房子里。
那时候他们村几乎都是红砖房,穷一点的是土房子,有钱一点的在红砖外糊一层水泥,但顾老师家里,贴着白花花的瓷砖儿呢。
刚下过雨,村里的泥巴路不好走,两边的田里一阵阵的青蛙叫让程阳感到害怕,他加快脚步,落在田埂上的脚步越来越虚,在摔了两次狗吃屎之后,终于一身狼狈地走到了顾家。
他刚走到院子门口,就看到在门口摇椅里躺着乘凉的顾老师。
顾鸿运见他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短袖短裤,一身泥巴,细嫩的腿上流着血,一看就是摔的,脸上还有两个显眼的大巴掌印,他叹了一口气:\"这都是造的什么孽。\"他急忙地走到门口开门,把程阳抱进屋,一边走一边喊:\"承恩,小阳来了。\"接着就听到楼上咚咚咚的下楼声。
顾鸿运把他抱到一楼左边的房间沙发上,然后让妻子打盆热水来。
顾家是他们十里八乡有名的大户,顾父是老师,在他们镇上的小学教书,顾母在家里写些东西,都是靠笔头吃饭的文化人。
顾家的房子是个三层楼,据村里人说,当初建好的时候,很多人都来看热闹,这是程家村最早的三层楼房,本以为这家主人会热闹一番,但两人却很低调,只是给上门的村民送了些烟糖,连鞭炮都没放。
房子建好后,空了三个月,顾家两口子才开着一辆小轿车回了村,抱着一个一两岁的奶娃娃。
顾承恩一见程阳这幅凄凄惨惨的模样,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眼睛里全是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阴鸷和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