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的记得,九九年三月一个下雨天,何磊第一次带我去桌球厅这种地方玩。说起来,溜冰场、网吧这类地方还属于我们这群大孩子可以耀武扬威的地盘,而桌球厅,其实已经很少能看见学生出入,那里完全属于成年人的世界。
我知道何磊跟所谓的社会上那些人有来往。他在我面前很少提起这些事,我也聪明的装聋作哑不去问,偶尔有些时候,在长时间摸不到他在职高里的任何活动迹象时,我才会流露出一些担心,话里话外。
何磊只淡淡的答我一句,“我有分寸。”
我开了一瓶汽水,在一旁看何磊跟店老板打桌球。他们玩的“美式普尔”,两只球杆从四面八方追逐十六只球,击落自己的目标球后,谁先击落“8”号球谁得胜,不见硝烟的战场也厮杀的热火朝天。
何磊告诉我,这家桌球厅的老板道上人称“八哥”,远近出名的人物。手腕子活儿、路子野、撒票子时候最大方,就跟撒出去的不是自个儿口袋里的钱一样,最喜欢广结天下朋友。天南海北、黑白两路的人,甭管谁碰见他,聊上三分钟,嘿,保管你跟他称兄道弟、推心置腹,恨不得对着皇天后土,学刘关张桃园三结义。
我听得噗嗤一笑,故意扬眉嘲弄,“你呢,也跟人拜把子了?”
他看我一眼,没太多表情。
“陆小曼,我缺心眼么……”
“人嘛,嗨,不就那么回事!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也没无缘无故的朋友。”
我听何磊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安心之余,又觉得有些难过。
温室里的花朵没见过凄风苦雨,理所当然就以为四时恒温,晴朗暖和如四月阳春天,都是春光灿烂。只有长在玻璃房外的野花蔓草,见过初春的料峭风寒,历过三夏的高温大暑,在清秋的肃杀萧瑟中磋磨度日,迎来隆冬的大雪,然后又是一个新春——
知道这世界有风有雪、有晴有阴,有白昼黑夜,也知道人心有冷暖,有真有假,有所予就一定有所求。
何磊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把世事人情看的这样通透,究竟他历经过什么?
可那时候,我也只能从旁窥见他心事一角,自以为已感同身受。
何磊万万没想到,他心血来潮带我去了一次桌球厅,却意外的开启了我的新副本。
我迷恋上的不是打“黑八”本身。
所谓的“美式普尔”,在英文里叫做pool,有赌注的意思,最早的“普尔房”其实就是赛马的美国佬们下注的地方。当时每个“普尔房”都会安装普尔球桌,赌徒们休赛间隙就靠这个打发时间。或许可以这样形容,“普尔”这项活动,生来就与“赌”这个字眼无法分割。
何磊跟八哥两个进里面谈话,我不方便跟着,就在桌球厅里四处乱转。凑在最乌烟瘴气的一桌前,看一群人瞪红了眼骂骂咧咧下赌注,一局从五块、十块飙升到五十、一百……我说不清为什么。也可能不是因为我内心对金钱太渴望了,我只是被那张普尔球桌上弥漫的疯癫情绪感染,再加上时间大把大把,可以任我随心挥霍,在发现这世上还有如此轻巧的赚钱法子后,没几天我就独自找上了八哥,要他留我在这里打零工,要他瞒着何磊。
我隐隐约约听何磊说起过,他妈与他爸最初争吵的原因,就是他爸迷上了赌【分隔】博。他家那笔巨额拆迁款,无疑是捧到他爸赌桌上的新筹码。
从我在这家桌球厅打工的第一天起,像聚齐的沙堆,已经能看见来日塔楼、碉堡的雏形,某些变化,明目张胆。
我不再梳辫子了。
麻花辫难缠又难解,顺道还能连带起某些回忆,所以我一律改扎马尾。或者把头发束成一股,高高的盘起来,盘在脑袋后,用一根颜色花哨的发簪箍好,留出一段细长的脖子。这样显得年纪稍微比较大,身量也会比较高。
职高那些女生底子差,口红、眼影画的太用力,可是我只是随便描描颜色,重新勾勒出另外一张皮相,就有人说很好看,连礼仪课的辅导老师也夸奖我,“陆小曼虽然爱偷懒,上课听讲也不专心,这方面却挺有天赋!”
这话是火上浇油,惹得高琳琳看我的眼神更刁钻古怪。若不是我们之间隔了老远,我都疑心她手里的眉笔刀能直接在我脸上刻出些别的花样……辅导老师早讲过那个“梅花妆”的典故,我可不想学上官婉儿,再传出个什么“桃花妆”“柳叶眉”的大时髦。
这天,我照常拣出我用习惯的一杆柃木球杆,铝粉仔细擦在撞头上,伏趴桌案后朝对面那人眨了眨眼。
对面那男的可真有意思,三十出头,一脸精英打扮,可做出的事怎么瞧怎么糊涂。我再有天赋,玩这一行也不过半年不到,技术又能娴熟到哪儿?可这人好像特别喜欢跟我打台球,一连两周都点明了要我陪,知道我上球桌要加码,莫名又多了一桩送钱的爱好。
细长的耳链在耳垂下轻轻晃,塑料珠子在半昏的灯下也能折射出珠宝的光,球杆架在拇指跟食指拢合的凹槽间,身体重心落在右腿,我把整个人弯曲成一道微妙优美的弧。刁钻的角度,母球撞到库边,两次才撞到八号球,我伸手在球杆上一握,起身就是一枚很亮眼的笑,反正光顾的是上帝,还是爱撒钱的上帝。
我没什么顾忌在人堆里放肆,跟这一百多天里的任何一天一样,压根不用回头去看谁递上的烟、谁点上的火,总之我手腕一伸,多数情况下都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不再像从前那样费劲儿。
烟尾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我是反手送出去等人点的。总之这些追捧忽如其来就多了起来,他们喊我“曼姐”,夸我人美聪明有气质……总之,说什么的都有,我也只在心情不好或者太好的时候选择性的搭理下。
手中夹着烟,可能今天天气不错,所以我回了下头。
很快就有一只打火机穿过一群人的手,直接递到了我跟前。火焰擦亮的一瞬间,睫毛被这一簇挨的过分近的火苗燎的瑟缩了下,这是点烟,还是烧人,我想反问声“烟都不会点么?”
可顺着火焰往前,看到那只握紧打火机的手,眼睛慢慢向上瞟到同样被火光擦亮的那张脸,目光有没有震动我不知道,我只是看了一眼就猛地转过头,然后才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又慢慢转动脖子看向他,最后垂着眼,没什么痕迹一笑。
他松开了手,打火机在手指间一倒转,将末端递给我。
我伸手想接,可或许是因为我习惯性的慢半拍,或者因为他紧跟着的一句“那个半夜烤土豆擦不亮火机的陆小曼……更漂亮了”,总之,是身边“麻猴”抢先一步拿到手,呲溜一下替我点燃了我还举着的烟。
尼古丁熟悉的气味在人群里铺开,我手腕一收,确定那燃起来的白烟足以盘旋在鼻尖不散,足够维持一些理智处理眼前事,这一会儿倒不着急先啜一口过瘾。
我说,“我不记得了。”
我扬起目光对上李小帅那张脸。想了想,确定我是真的不记得,而不是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太久了,我甚至有点记不清我们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面对面的抬头看过对方,更何况这样近距离的听对方讲一句话。
我发誓,我没有故意躲避他,没有刻意把他留在我脑海中的记忆全部剜掉,我只是再也找不到面对他的理由而已。或者说,不亲眼看到这个人,不想起这个人,陆小曼的人生会比较快乐?是这样吗,我听着李小帅这貌似恭维的一声“更漂亮了”,也觉得很新奇。
他当然夸过我长的好看,可更多时候,却是嫌弃我又小又瘦,像一只没张开的皮猴子。
是不是所有久别重逢再开场,只能注定虚伪又作做?
“来打台球么?”
几乎绝断了所有往来的三百多天里,我不知道有没有分出过哪怕一分钟来仔细想想再见到这个人时候,我应该怎么办?我可能是太忙碌了,忙着上无所谓的课,忙着周旋在无所谓的人群里,紧绷住所有神经,好刻意或者执意的不去想这个人,乃至于跟他有关的事——可是今天我躲不开,从打火机上的火焰擦亮这张面孔起,我就没想过再躲开。
就像一年前那个操场上,我被钉死双脚的那一刻便知道。没意义的逃避,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按局还是按小时算?”
我想我还是没能熟悉人情世故这一套,不习惯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再假装冷漠,用招徕客人的口吻,当这时候的李小帅是一个来打桌球的高中生,充其量我们认识,我忽然自己也觉得厌恶。
他半天没说话,可能是走神了,也可能只是在看我,或者单纯的胡思乱想。
我被他打量、审视似的目光刺了下,眼睫毛遮住一切,不再直视他。我猜不到李小帅这一刻在想什么,只是一眼,已经直觉性的知道,我猜不出,可能比我直接猜出来的好。变身“曼姐”,会吞云吐雾、等人点烟的陆小曼,哪里有一丝记忆里“陆慢慢”的痕迹。
或者他以为我该是什么人物?古惑仔里的洪兴十三妹?
哈——
我看着他,突然也觉得迷惑。
我不动,李小帅不动,却总有人按捺不住先动。
“麻猴”伸手推搡了下李小帅,我睁眼就看到他手里的撞头几乎直戳到李小帅的眼眶上,目光猛地一跳,仿佛被点中穴位整个人表情都变得狰狞,我直接用手去抓球杆,回头瞪向作恶的人。
撞头握在手掌心,可能是我抓得太使劲,硌的掌心一疼,才恍惚察觉刚才那一下动作有多迅速。依稀是那一次扑到李小帅前面,我替他挡袖子上着起的火,跟眼前这一幕渐渐重叠。
“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