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述等人进入丹阳的时候, 路边好些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看,那就是宇文阀的人。”有百姓长叹,宇文述的降表已经贴在了大越的各个衙门口, 谁都知道宇文述投降的条件了。
“花无百日红。”有百姓有些幸灾乐祸,曾经是皇族的宇文阀也有落魄的时候啊。
“可惜, 可惜。”有百姓摇头道,然后又笑逐颜开,“不管是宇文阀还是谁, 在我大越面前只有投降的份!”
其余百姓挺胸,那是当然。“胡星君就是来收拾这些妖星的,他们怎么可能打得赢?”
“你们说,鱼俱罗什么时候投降?”有人笑着。
“最好不要投降。”有人大声的道, 好些人点头, 若是鱼俱罗也投降了,他们哪里去刷军功?
“唉, 鱼俱罗又不蠢。”有百姓感叹,被包围住的鱼俱罗哪里还有生路,早早的学了宇文述投降还能封个大官。
宇文述等人慢悠悠的经过, 听着百姓的议论, 微微冷笑, 胡雪亭迫不及待的把宇文阀的降表公之于众, 果然是浅薄的很,与好大喜功的杨広也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宇文化及悄悄向宇文述示意,到目前为止, 一切顺利。
众人跟着士卒,规规矩矩的到了皇宫门口,又被严格的搜身后,这才被侍卫带进了皇宫。
进入皇宫的时候,宇文化及差点放声讥笑,这世界真是太奇妙了,偌大的江山社稷的权柄,竟然让一个住在泥土搭建的破烂皇宫中的小女人握在了手中。这苍茫天地,如画江山,巍峨长城,涛涛江水,何其悲也!
宇文述冷冷的扫了一眼宇文化及,没想到纨绔儿子竟然有文青的心。
“宇文将军请这边走,圣上和朝中诸公已久候多时。”带路的侍卫道。宇文述微笑着点头,加快了脚步,宇文化及却又带了几分鄙夷,皇宫中竟然由侍卫带路,又与军营何异?看这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处处箭塔的模样,是怕他们宇文阀刺王杀驾吗?
“宇文将军休要多虑,我大越皇宫素来戒备森严,绝无威慑宇文将军的意思。”带路的侍卫笑着。宇文化及冷笑,不解释还好,越解释越证明心虚。
“是,圣上乃天上神灵,骁骑卫天下精锐,老臣半截身体入土了,见了这些盛况,竟然有些腿软。”宇文述颤颤巍巍的道,宇文化及急忙伸手搀扶住了宇文述,宇文述用力推开他,用侍卫能够听得见的声音呵斥着:“老夫还能走路!”
宇文化及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又看着天空,把泪水缩了回去:“是,父亲。”
宇文述大口的喘息了几下,脸色好了一些,这才费力的前进,一边抱歉道:“老臣赶路有些急了,倒是让圣上久等了。”
大殿中,一群大臣分力两侧,微笑着看着进来的宇文述父子。
虞世基微微拱手:“宇文将军。”宇文述急忙微笑还礼:“虞……公。”对虞世基用大随的称呼显然不妥,但虞世基究竟在大越是什么官职?宇文述真心不知道。
裴蕴笑着道:“能在丹阳再次见到宇文将军,真是天意啊。”宇文述用力点头,咧嘴笑着:“老夫能够在有生之年再见到当年故人,老天爷待我不薄啊。”其余字说得模糊无所谓,这“有生之年”四个字必须带着凄凉,无奈,以及沧桑,力求清清楚楚,却又不是那么的突出,必须是聪明人细细的回想才发现其中的奥秘。
一群从洛阳过来的官吏微笑着一一与宇文述父子打招呼,宇文化及心中定了大半,看来这主动投诚且重病快死的办法很是管用。
“肃静!”有侍卫出来呵斥。众人知道这是胡雪亭要出来了,急忙站好了位置,宇文述毫不犹豫的跪下,额头紧紧的贴在了地面。
“你就是宇文述?”胡雪亭坐在龙椅上,淡淡的问道。
宇文述泪流满面,悲声道:“罪臣正是宇文述。”声音从哽咽,到了小声的哭泣,又到了毫无形象的当众大声的嚎啕。
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眼角含着泪,心中冷笑不已。宇文述一见胡雪亭的面就大哭,这是早就设计好的。
女人容易心软,尤其是看到一个老年人跪在自己的面前嚎啕大哭,就算心中有七分杀气,被这一哭也立马就剩下了三分了。宇文述放声大哭中,耐心等待下文。
什么下文?
当然是胡雪亭柔和的问道,爱卿何以痛哭?然后宇文述就能一边哭泣,一边用清楚无比的声音回答,“老夫见到了圣上,就想起了当年的杨司徒,那是老夫最尊敬的人啊,老夫若是早知道杨広高颖设局击杀杨司徒,老夫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救杨司徒出来。”不管胡雪亭信不信,怎么都要安慰几句,聊几句杨司徒的旧事,然后宇文述就能开始说自己与杨恕是多么的关系密切,一起喝过花酒,一起打过仗,一起同过窗,一起钻过狗洞,差点成了儿女亲家等等。都与杨恕关系这么密切了,胡雪亭就算没有叫他一声世伯,怎么都不好意思砍了他吧?他再说几句得知了杨恕被杨広所害,忠义不能两全,所以他选择了背叛杨広独立发展。
大殿中,宇文述大声的嚎哭,不时捶胸扯胡子,泪水打湿了地面,大殿中的官员们冷冷的看着他,这番做作与泼妇哭闹几无二致,完全没有公卿的尊严。宇文述毫不在意,心中更是笑着,投降的臣子想在皇帝面前主动说话是不容易的,皇帝不问,谁敢乱说话?但一次毫无尊严的痛哭,就换来了能够主动说话的机会,在几句话之间就把自己与胡雪亭扯上了关系,这尊严算个P。等了许久,胡雪亭柔和的问话却迟迟不至。
宇文述接着大哭,悄悄偷眼看胡雪亭,却看见胡雪亭带着笑容,眨着眼睛看热闹,手上竟然还多了一包瓜子。好些官员恶狠狠的瞪着胡雪亭,喂喂喂,你是皇帝!
宇文述肝肠寸断,该死的,小丫头就是不懂事,怎么不按剧本!以为朝廷上有个大臣痛哭很有面子吗?但到了这一步,还能怎么办?只能继续痛哭,现在要是停了,不就白哭了,可是,这要哭到什么时候,总不能哭到退朝吧。
宇文智及急中生智,大声的道:“父亲,能够得见天颜是大喜事,何以痛哭流涕,君前失仪?”皇帝不问,就自己的托儿问,说什么都要把与杨恕的关系扯出来。
“老夫见到了圣上,就想起了杨司徒,杨司徒是老夫一生最佩服的人。”宇文述哽咽中清清楚楚的述说着。胡雪亭继续眨眼睛看热闹,一点都没有加入的意思。
宇文述有些牙痒痒的,以前虽然没有与胡雪亭接触过,但在京城多少也听说和侧面了解了一些胡雪亭的事情,怎么看都是个机灵人,何以到了现在如此的不机灵呢?他微微转头,眼角看到虞世基和裴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心中一凛,猛然住口不言。
“怎么?哭完了?那就下去吧。”胡雪亭很是遗憾的道,不是经常能够看到一个穿着华衣的老头扯胡子大哭的,才吃了没几颗瓜子呢。好些官员怒视胡雪亭,有新人在,给你面子!
宇文述重重的磕了几个头,平平静静的道:“微臣以为可以在人情关系上讨些巧,攀扯些关系,微臣罪该万死,还请圣上恕罪。”在出身高贵,几乎没有向人低过头的杨広面前可以玩点小手段,在从底层爬起来的胡雪亭面前耍这些小手段那就太愚蠢了,基本属于鲁班门前耍大斧。
“你倒是有些机灵。”胡雪亭笑了。她掏出了宇文述的降表,轻轻的拍着纸张,淡淡的道:“朕倒是没想到你打了朕,竟然还敢投降朕。”
宇文述恭恭敬敬的道:“圣上有明君之势,敢做天下人不敢做之事,敢说天下人不敢说之言,绝非常人的气量可以度测,老夫倒也不敢揣测圣心,但老夫到了此刻已经别无选择,唯有以残破之躯换门阀的一线生机。”
他用力的磕了几个头,泪水无声的流下:“老夫曾冒犯天威,自然罪该万死,老夫别无他求,只求圣上看在老夫和平交出河北的份上,给宇文阀留下一条根。”
胡雪亭一脸的同情,长长的叹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
宇文述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心中同时大喜,胡雪亭果然被那封降表忽悠了。
“老夫死不足惜,左右是没有几个月了。”宇文述淡淡的道,“老夫享受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没有给家族做过些什么,也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不会教育子女,教出了一群何不食肉糜的纨绔子孙。”
他缓缓的抬头,脸上平静又深情:“老夫终于能够为家族,为子女做出一些什么,此生足矣。”
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流着泪,悲伤又感动的看着宇文述,这个为了子女奉献余生的父亲形象一定感动了全华夏。
胡雪亭更感动了,好一番父慈子孝啊,长叹道:“何以至此?”又吃了几颗瓜子。一群官员冷眼看胡雪亭,昏君,竟然把大臣当猴子!
宇文述笑了笑,道:“老臣不敢祈求圣上优待宇文阀,宇文阀风光了百年,也够了,让他们做个平民就好,若是他们这几十年来真的苦读诗书,有些所得,那就让他们在科举上闯一闯,若是资质愚钝,那去南方寻个僻静的村庄,好好的种田养鸡,也能传宗接代,对得起祖宗了。”
“父亲!”宇文化及颤抖着哭道。“孩儿虽然纨绔,但这读书却没有落下,定然能够考取功名的。”
考P个科举啊,没有背景的人才考科举呢!大越国官员奇缺,识字都能当官,宇文阀好歹是皇族血脉,琴棋书画之道高过了绝大部分普通门阀,更不用说那些只认识几个字的普通人了,宇文阀的子弟不能当官,丹阳起码有一半的官员会被淘汰。
“宇文阀果然有志气。”胡雪亭大声的赞叹,“做人就是要忘记出身,要靠自己!”
宇文述心中更喜悦了,就知道胡雪亭是草根出身,最喜欢的就是白手起家的人,听说宇文阀的子弟愿意不依靠门阀而考科举一定赞叹和欣赏。
“老夫不知天意,冒犯了圣上的天威,老夫愿意凌迟处死,若是能因此换宇文阀浴火重生,那是老夫大大的赚了。”宇文述慢慢的道。
胡雪亭重重的一掌拍在椅背上,叹息:“好一个浴火重生。”动作激烈了一些,手中的瓜子掉了一地,她有些心疼的看着瓜子,不知道地上有没有灰尘,捡起来是不是还能吃。
宇文述拱手道:“这是老夫最后的愿望,还请圣上看在老夫终于知道天意的份上,满足老夫的心愿。”说完,用力的磕头。
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兄弟二人咬住了嘴唇,无声的哭泣,泪水分分钟打湿了衣襟。
大殿中人人感动,真是伟大的父爱和阀主的责任啊。
“圣上!”一群官员期盼的看着胡雪亭,胡雪亭为什么莫名其妙的盯着地上发呆?
“圣上!”虞世基低声呼喊,声音中满满的提醒。胡雪亭继续盯着地上瓜子,还是掉了几颗颗粒饱满的,太亏了!
“圣上!”裴蕴低声呼喊,声音中的提醒已经满了出来。胡雪亭茫然抬头,瓜子啊。
“圣上!”张夫人低声呼喊,声音中充满了警告,再看地上的瓜子,这辈子都不给你吃瓜子!
胡雪亭恋恋不舍的回头看满朝文武,同样低声呼喊:“瓜子!”
宇文述听着一声声带着祈求的呼喊,泪眼朦胧的转头看众人,微微保全示意感谢,要是没有这些蠢货,还能骗谁。
“也罢。”胡雪亭眼角湿润了,“朕本来想着宇文阀根深叶茂,纵然投降了也不能留在河北,朕没兴趣时刻提防你们,也不想找个借口杀光你们,可以给你们两条路,要么去北面打辽东,要么去南面打两广,进一步取交趾,而后西下取老挝缅甸……”
宇文述宇文化及宇文智及继续热泪盈眶,北面太冷,高颖也不好打,南面太热,还有各种疾病,真是水火之间的选择啊,不用去真是太好了。
“……但既然爱卿极力要求了,朕一定答应你!”胡雪亭大声的道,小心的护着瓜子,没有用力的拍椅背。
宇文述宇文化及宇文智及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傻乎乎的看着胡雪亭,你想干什么?
“来人,传朕的旨意,朕决定满足宇文述最后的心愿,凌迟处死宇文述,贬宇文阀为庶民,发配琼州。”胡雪亭道,一大群官员用力点头,快要死的宇文述求仁得仁,满足了他最后的愿望,胡雪亭还是满仁慈的嘛。
“圣上英明啊!”一群官员大声的道,顺便恭喜宇文述。
“宇文阀终于保住了!”“圣上体谅宇文述的苦心,真是明君也。”“宇文将军还不谢恩!”
宇文述宇文化及宇文智及死死的盯着胡雪亭,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好了的体谅宇文述临死的苦心,赦免他的罪过,继续留任左翊卫大将军呢?还有流传天下的臣子忠孝节义,君王仁慈善良的美谈呢?
胡雪亭用最欣慰的目光看着宇文述父子三人,道:“朕杀伐惯了,难得有此善心,你们真是走运啊。”
宇文化及差点跳起来,我家老头子可没有要死了!我宇文阀主动投降,竟然只落到了阀主被凌迟,门阀被贬谪的下场?
宇文述死死的按住了他,若是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被胡雪亭耍了,那就蠢得像头猪了。但是,他此刻能够说什么?说降表不算数,说自己没有的了绝症,还能活三五十年,说自己想要算计胡雪亭?
宇文述平静的看着胡雪亭,从胡雪亭微笑的眼睛中看到了冰冷的杀意。若是宇文述敢说降表不算数,没有得绝症,算计了胡雪亭,胡雪亭就立刻以欺君之罪灭了宇文阀满门。
“宇文将军,还不谢恩。”虞世基淡淡的道。
宇文述转头看了虞世基一眼,凄厉的笑:“是,老臣失礼了。”缓缓又艰难的向胡雪亭磕头:“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日午时,就将宇文述千刀万剐。”胡雪亭淡淡的道,这瓜子留到明天肯定就潮了,今天必须吃掉。
宇文述三人泪水直流,互相搀扶着,踉跄的走出了大殿,一路上不时有侍卫和官员向他恭喜:“宇文将军大愿得偿,大喜事啊。”
宇文化及恶狠狠的看着那些人,恨不得一刀砍死他们。
进了迎宾馆的时候,大厅中一人背对着众人,负手而立。宇文化及看看周围的数百甲士,惊疑不定。
“金才,没想到你来见我最后一面。”宇文述笑了。
大厅中的那人缓缓转过了头,正是李浑,他淡淡的道:“伯通,你最后一程,我岂能不送你一回。”
宇文化及恶狠狠的看着李浑,想要喝骂,却看看两边的甲士,以及手无寸铁,终于咽了回去。
“丹阳没有好久,这是老夫从扬州带来的酒水,饮胜。”李浑慢悠悠的给宇文述倒上了酒水。宇文述一饮而尽。
“你我是姻亲,不想落到了今日。”李浑笑了。宇文述是李浑的妻子的兄长,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势同水火。
宇文述笑了,问道:“老夫曾言,金才卖我,死且不忘,没想到一语成谶。”
李浑大笑,当年李阀的老阀主过世,阀中无数人想要夺阀主之位,李浑找了宇文述帮忙,答应若是成了,以后李阀的收入的一半都归宇文述,宇文述走通太子杨勇的路子,李浑遂成为了李阀之主。但李浑成了阀主之后却只在第一年依约定给宇文述送了银子,第二年就毫不犹豫的耍赖不认。宇文述大怒,公开与李浑翻脸,才有了“金才卖我,死且不忘”的言语。
“老夫原本只答应给你一年的银子,你贪心要更多,老夫虚假答应了,过河抽板,食言而肥,不过如此。”李浑坦然承认,身为李阀之主就能随便把李阀的一半收入给了宇文述了?李阀落败,全力都撑不住,何况抽取李阀一半的血液。李浑只开价一年的银子,但宇文述太贪心,一定要永远,李浑又不是言而有信之人,毫不犹豫的背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