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归松取了一片茶饼放在铜炉上,真气催发火焰炙烤。
虞沧澜惯常坐没坐姿,站没站姿,没个正形,在鹤归松面前却不敢造次。按照礼仪教习先生所说的每一个规矩正襟危坐,等着鹤归松开口。
他渐渐嗅到了茶香。
鹤归松缓缓道:“他将你拉入了他的梦。”
虞沧澜一怔,恍然惊醒。
他在扮演什么角色?为什么如此清楚周围的人,他是虞氏少主虞沧澜,不该认识鹤归松的。
鹤归松是百年前的人物,早已成灰。
鹤归松将烤好的茶饼从铜炉上移开,放入碾槽,取了碾轮细细研磨:“剑独钟这孩子,我初次见他便知他根骨清奇,天资过人,但性格执拗偏激,极爱钻牛角尖,料想他日后必定因此受苦。”
“院长,你……”虞沧澜问道,“你知道我是谁?我现在是谁?”
鹤归松碾茶的动作一停,疑惑地看他:“你便是你,为何会有如此发问?”
“那你为什么说我们在剑独钟的梦里?我明明是通过梦魂珠牵引进了我父亲的梦……”虞沧澜百思不得其解,原本小世界如何会演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还真实清晰到让他深陷其中,若不得鹤归松提点,他还以为这就是真实的世界。
“原来是梦魂珠,”鹤归松了然一笑,“理当是梦魂珠,只有梦魂珠才会有如此功效。他的执念通过梦魂珠形成了这处梦境,这是他这一生最不愿忘记的时光。”
“如果我想离开这里呢?”虞沧澜问。
“那就只有让他明白这是梦。”
“我去叫醒他。”
“不要躁进。”鹤归宋取出筛子筛好茶粉,便不言不语。
虞沧澜深吸一口气,静下心坐在鹤归松对面,看他煮茶。
鹤归松布好茶引,待水至三沸,将茶引入锅中,慢慢烹煮。
清香盈鼻,茶味四溢。
他斟了一杯递给虞沧澜:“你倒是比以前坐得住了,以前向来坐立不安,最早一次,没半柱香就要走。”
虞沧澜不解。
鹤归松微微一笑。
虞沧澜问道:“我该怎么做才能将他从梦中唤醒?”
茶杯上淡淡的热气被鹤归松吹散,此时时近黄昏,落日披霞,他视线穿透遥远天际,轻声道:“忆得旧时携手处,如今水远山长。人的梦境是由可望而不可得的人事拼凑成的,这个梦,得由他自己醒。”
鹤归松言毕,身影逐渐于亭子里消散,散开了满桌的梅花花瓣。
虞沧澜捻起花瓣一嗅,上面还有淡淡的茶香。
***
白鹿书院弟子分三类,分别着黄、蓝、白三色校服。黄色校服为最低等级的弟子,是资质最差的外门弟子;蓝色校服则是资质中等偏上的内门下级弟子;白色校服则是天分极为罕见的圆满天格的上等弟子。三批弟子分别接受不一样的授课,在白鹿书院内也有不一样的待遇与权力。
虞沧澜身着黄色校服,是最次等的弟子,独居于白鹿书院外的一处小院内。
他原本应当和其他外门弟子一样睡在书院内的通铺,但他似乎走到哪里都不太合群,便自觉到书院外开拓出了一块土地,简单搭建了一座房子,圈出一块田圃,每日种种地,养养鸡,钓钓鱼,心情好了去上上课,颇为自得其乐。
小院里春苗刚生,近来老天爷颇给面子,几场春雨下下来,这些苗长势不错。待到一个月后,他就能收获新鲜的绿叶菜。
剑独钟这个家伙不喜荤腥,口味也挑,白鹿书院送给他们上等弟子的吃食都是精挑细选的原材料再经过大厨以真气为火烹调出来的,味道鲜美又可辅助修行,四州州府的府尊也未必会有这个待遇。可这些菜只得剑独钟一个蹙眉不食,丢在一旁,几日下来,逼得厨师兴师问罪,又得了他一句毫不留情的“无法下咽”。
他唯一愿意入口的就是虞沧澜做的菜,因为虞沧澜很是爱惜他种的这些蔬菜。
白鹿书院内,钟声忽然敲响,虞沧澜拍了拍手,从小菜圃里站起来,仔细听着。
钟声响了足足十下,又是一个圆满天格的世家少主要入学了。
他撇撇嘴,没多理会,继续弯腰翻弄土壤,叼了个草叶蹲在菜圃旁边,无聊地甩弄手里的树枝。
“喂,你。”身后有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虞沧澜无聊地回过头,只见一锦衣华服的富贵公子站在小院门口,身后洋洋洒洒跟了百来号人。
他想起方才响过的十声钟声便知道这应该就是新入学的弟子。
那人相貌不错,可神情倨傲,一身金贵玩意充满了世俗的铜臭之气,他仰着下巴问道:“这里是白鹿书院清修圣地,谁允许你弄这些东西的?!”
虞沧澜一挑眉毛:“我在这儿待了一年也没人像你这样敢管我的闲事。”
少年脸一红,恼羞成怒:“你——不过是个身着黄衫的下等贱人也敢这么同我讲话?!”
总算是碰见个会骂人的了!
虞沧澜直起腰看他:“即便我是身着黄衫的外门弟子,你也当叫我一声师兄。”
“师兄?”那人怒火盛极,“凭你也配!”
自他身后站出来两个修者,皆是鹳骨高突,豹头环眼的高阶修者,他们上前一步,真气大作,推掌化风,一人击塌了虞沧澜搭建了足足一个月的木屋,一个摧毁了他小院里的鸡棚。
鸡棚内,刚刚能满地乱跑的小雏鸡们横尸遍地。
虞沧澜微微眯眼,眼神冰冷地看着他们。
虞沧澜冷冷道:“不知道赫赫有名的圣兰双雄会如此助纣为虐。”
那两个修者面色一赧,万万没想到只是一掌就叫对方看出了自己的身份,以他们的修为境界,如此下作地欺负一个黄衫学生,摧毁房屋鸡舍,若是传出去实在是丢人,不由动作一顿。
少年却丝毫不关心两人的想法,傲慢道:“今日本少主就要毁了你这破屋子!叫你以后再也不能玷污白鹿书院!”
他一摆手,两个修者又要上前。
虞沧澜从地上捡起两段柳枝,剑气横扫过去。
少年脸上顿痛,拿手背一抹,抹出一道血痕,他怔了片刻,双眼气到通红,颤抖着说:“杀了他——!”
“少主,”一人劝道,“此处位于白鹿书院门口,他再不济也是白鹿书院记录在册的学生……不能随便杀了。”
少年金枝玉叶,从未吃过这种苦头,怒火上冲:“我不管,今天我就是要他的命!”
他感觉一阵怒不可遏,但仍是勉强压下了心中邪火,虞沧澜眼前倏然变得一片模糊,少年怒火沸腾的面孔扭曲到看不清样子,所有的人都被揉成扭曲的一片。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天色几乎全黑了。
他坐在凳子上,身上、脸上布满伤痕,伸手去将倒伏在田地里的幼苗扶起来,但是方一松手,这些幼苗就又栽倒下去。
田里一片狼藉,虞沧澜“啧”了一声。
抬眼望去,月光下,站了个人影。
他背负长剑,冷冷清清的面容,金豹瞳里却仿佛烧着一把火。
虞沧澜扯开淤青的嘴角:“今晚没饭吃了,你且忍忍,我试着去借下厨房。”
剑独钟拂袖而去,不远处,足要三人合抱的大树被真气拦腰震断。
第二天,虞沧澜去书院上早课,听闻昨夜上山来的新弟子不知怎么招惹了剑独钟,被剑独钟以“切磋”为名义教训了一顿,今早众黄衫弟子都无心上课,张口闭口都是相关的八卦。
虞沧澜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坐在背后的两人在小声讨论。
“听说新来书院的那个齐氏少主原本向剑独钟提过要两氏结亲,结果被剑独钟给拒绝了。”
“拒绝了?为什么?齐氏少主虽说脾气差了点,但相貌、家世、资质都是一等一的。”
“不知道呢,听说啊,剑独钟家里是赞成这门婚事的,但剑独钟毫不留情就给拒绝了,拒绝的时候只说了四个字‘庸脂俗粉’。这四个字传到齐氏少主耳朵里,可把他给气坏了!”
“要我我也生气,可剑独钟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找齐氏少主切磋比试,莫不是后悔了?想以此引起齐氏少主的注意?”
“不像是后悔……齐氏少主被他打得很惨。”顿了顿,那人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太惨了……嘿,真的太惨了……”
虞沧澜撇撇嘴,原来是这个齐氏少主,他险些忘了还有这号人。
他可真是阴魂不散。
剑独钟相貌好,又是大圆满天格,身份地位贵不可言,从婴儿时便是仆从簇拥,不出门就能招惹下无数桃花,出了门更是长成了个花开满枝的桃树。
可他从未正眼瞧过谁。
这个齐氏便是其中之一,虞沧澜对他还有些印象是因为当年齐小少主被拒婚后千里迢迢赶到剑氏,以作客为名义在剑氏住了足足半年才终于堵到了剑独钟。
那日,春光极好,剑独钟刚刚得悟一本剑诀,心情大好,拉了他,要他舞剑。
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剑独钟竟是主动要吹笛奏乐。
年仅十四就出落得俊俏逼人的少年不仅剑术卓绝,亦吹得一手好笛子,虞沧澜手持双剑,在湖心亭翩然而舞,英气飒然。
一曲吹毕,剑独钟望着虞沧澜露出了笑容。
齐氏少主一头栽进这个笑容里,晕头转向,冲上前来,眼中含泪,哑声质问:“你为什么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剑独钟便将所有的笑容都收了起来,拉起虞沧澜的手:“我们走。”
虞沧澜回头看了他一眼,齐氏少主羞愤欲绝,转身跳进了湖中。
第二日,他就得知,齐氏少主被家里寻了回去,再也没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