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 我去瞧瞧吧？”香菱小心翼翼的说。

她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她原本也从未承望过能再见到亲生父母, 可是, 当她听说的她母亲要见她的时候，她的心“砰、砰、砰”剧烈的跳动着, 她从未如此真切的感受过自己的心跳。心底，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用力翻腾着，直至鼎沸。

薛姨妈和薛宝钗同时望住她。

“她在门口那样吵闹, 看着也不像。”香菱扯出笑容。

薛姨妈颔首：“你说得也有道理。”

“香菱。”薛宝钗郑重的说, “你须得明白，外面那人不可能是你的母亲。她的年纪看起来活像你的祖母，怎么可能生得出你这般大小的女儿？”

封氏与丈夫子嗣艰难, 年近半百才有了英莲这一个女儿。女儿被拐后, 从未吃过苦头的封氏吃尽人情冷暖的苦, 头发早早的白了个干净, 看着比实际年纪要大得多。

香菱心里“咯噔”一下, 嘴角僵住。这抹僵硬很快隐去, 快得肉眼不见。

“更何况……“薛宝钗继续说道，“她还是个瞎了眼的！从姑苏到这里千里迢迢, 她一个人是如何来的？她在咱们门前闹了这几日，也没见她有丈夫、儿子什么的，这教人如何不疑心？而且, 那么巧, 她住在贾雨村家, 甚至贾雨村的夫人这些日子一直跟着看着她在咱们门前闹！”

“我派人打听了，月余前，贾家夫人去牢里瞧过贾雨村。贾雨村是主办哥哥案子的人，对你的身份来历必然是清楚的。我揣摩着，贾雨村那厮想讹咱们家一笔，所以将你的身世告诉他的妻子。然后，他们不知从哪儿找来那么一个瞎了眼的老婆子来闹。”

“能唬住咱们最好，唬不住，也能教咱们为了名声不得不破财消灾。你是没瞧见前几日咱们门前那个热闹，一大帮人叫嚣着叫你见她。”薛宝钗拉住香菱的手，“我不想教你担心，便命门子不理会她。等到她明白再闹也是无用的时候，自然就走了。没想到，你还是听到了消息。”

香菱笑容加深，深得见牙不见眼，抢着薛宝钗的话头说道：“我知道，我知道的。姑娘一心为我，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只是想着，我去见了她，她就再没理由在咱们家门前闹了。这也是我的家，我也该出份力。”

薛宝钗思忖片刻，长叹一口气：“那好吧。”

封氏在薛家门前闹了几日，头两三天引了不少人围观，众人多义愤填膺的指责薛家仗势欺人，纷纷支持封氏，并叫嚣着叫薛家开门。

但是，也有所谓的深谙人性之恶的理中客对封氏说：“老人家，你回去吧！你那女儿现在是有钱人家的姨娘了，穿金戴银，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哪里还会认你这个瞎了眼的穷老娘？难道教她陪你回乡下种地么？你不要白费力气了！”

而这人便是薛宝钗拿一点小钱收买的钩子。

然而，封氏死脑筋，不肯听劝。

这教薛宝钗有些意外也有些头疼。

而随着时间流逝，看客们的热情消散了许多，也不肯为了一个陌生人再费力气了，薛家姨娘嫌贫爱富的设定得到越老越多的人的认可，众人纷纷劝封氏。

娇杏都动摇了，可封氏却岿然不动。

熬了那么多年的苦日子，封氏唯一的念想就是贾雨村承诺的帮她找到女儿。这个念头之坚定，任何人任何话都不能动摇。

可这难不倒薛宝钗，前戏铺垫够了，是时候上正餐了。

“只有一点，我得嘱咐你。”薛宝钗道。

香菱连连点头：“你说。”

“以金陵到京城的路程，咱们家那几位叔伯老爷们能那么快登门必是与京城里人勾结。我担心那老婆子有问题，你离她远远地，千万别叫她碰到你。”

香菱明白薛宝钗的意思。虽然她没有怀孕，可薛家其他人都当她怀孕了，若是有人推她撞她，她固然没事，可假扮孕妇之事就瞒不住了。

“我会小心的。”

“不行！”听得一头雾水的薛姨妈抓住了重点，断然拒绝。

对薛姨妈来说，香菱肚子里的孩子是天下最重要的，一丁点的危险都不能有。

香菱面上一苦：“奶奶。”

“我说不行就不行！”薛姨妈斩钉截铁，“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妈，香菱想去就教她去吧。我跟着她一块儿，再多多的带上丫鬟婆子，一定万无一失。”

意外的，薛宝钗为香菱说话。

香菱大为感动。

薛姨妈正要反对，薛宝钗抢道：“不然她心里一直想着，吃不好睡不好，对小侄儿也是不好的。”

一句话，拿准了薛姨妈的七寸。

薛姨妈犹豫了一下，最后拍板：“我也去！”

交给别人她不放心。

于是，薛家大门洞开。

彼时，娇杏正在和封氏说跛足道人的事。

“进来吧！我们家姨娘大发慈悲见你一见！”

封氏大喜：“谢谢！谢谢！”

说着，便摸索着向前走。

娇杏连忙跟上去：“太太，那……老爷那么怎么办？”

之前情急之下没在意，一声“老爷”脱口而出。如今再要唤甄士隐做“老爷”，娇杏心里有些过不去。毕竟，这些年她一直唤贾雨村老爷。

封氏脚步顿了一下，沉默了一瞬，终于还是选择了女儿。

脚步移动。

深宅大院，错过这一次，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等我，我跟您一起。”

娇杏放心不下封氏，忙招来家奴，快速吩咐道：“带上所有能带人守在林家附近，千万盯紧了那跛足妖道！”

说完，也顾不上其他，立刻小跑过去搀住封氏。

“小心些，慢慢走。”娇杏嘱咐。

薛家家奴看了看这奇怪的一对人，一边引着她们走，一边办差：“可说好了，不管我们姨娘是不是你女儿，你以后可不能再来我们家门前闹了啊！也就是我们家姑娘好性儿，否则早叫官差把你们抓走了！”

薛家厅上。

“你们在这里等吧。”家奴吩咐。

封氏不如何，娇杏却是不高兴了。

就这样，两人左等右等，一盏茶都凉了，终于乌泱泱来了一群人。

在这么多人里，娇杏一眼就认出了香菱，眉间那颗胭脂记实在是太明显了，那位置丁点不差，不容错认。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早派人理清了娇杏和封氏关系的薛宝钗一看她如此反应顿时心头一紧，错开一步，挡住了香菱的视线。

其实，不必她去挡，香菱远远地看封氏感觉就是个陌生人，离得近了也是一样。

“太太！太太！是英莲！是英莲姑娘！”娇杏连忙提醒目不能视的封氏。

封氏自打听到脚步声便激动的站了起来，此刻再听到娇杏的话，她激动到颤抖的伸手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摸去：“英莲！是你吗？英莲！”

封氏盲了之后耳朵愈发灵敏了，听到不远处有抽气声，更加快脚步。

眼看着封氏要扑过来，香菱想起薛宝钗的嘱咐，连忙后退数步躲避。

薛姨妈大惊失色，如临大敌的展开双臂护香菱于身后：“你说话就说话，不要乱抓乱碰！”

封氏僵住：“英莲，我是姆妈！姆妈找了你好多年！姆妈以为再也见不到了你！谢天谢地你还好好的！姆妈做了你从小最爱吃的黄糖年糕，你尝尝！”

情急之下，不熟悉官话的封氏说了家乡话。

封氏将一直不离手的小盒子放在地上，半跪着摸着打开盒子，小心的将里面的年糕捧出来。

这些天，她每日都做年糕，盒子里放的都是当日的。

“英莲，你尝尝！”封氏起身起得猛，一阵眩晕，脚下踉跄起来。

香菱虽然不懂她在说什么，但莫名的觉得那语言，尤其那一声“姆妈”，她记忆里明明没有这个词的意思，她却下意识的认定了那是‘妈妈’的意思，而且，听着很伤心很想哭。

见封氏站立不稳，香菱下意识的伸手。

一旁一直注意着香菱的薛宝钗拽住了她的胳膊，一脸严肃的摇头：“不可以！”

香菱讪讪的的收回手。

幸好，封氏身边还有个娇杏，她及时的扶住了封氏。

“英莲，给！”封氏护着手中的糕点，刚站稳就急着递出去。

想起自己答应薛宝钗的话，香菱也不主动靠近，而是命新配的贴身丫鬟臻儿：“拿过来！”

封氏听到女儿的声音，大喜。

臻儿正要上前，薛姨妈喊了一声：“慢着！”

“什么脏东西？不干不净得也想叫香菱吃？拿走拿走！”

薛姨妈黑着脸坚决不许香菱食外面的东西。

封氏听得懂官话，当即哽咽着用官话回：“这是我亲手做的！干净的！”

“英莲。这是黄糖年糕。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封氏操着不甚熟悉的官话说。

“我不记得了。”香菱如是说。

封氏僵在那儿。

“你刚刚说得话，我也听不懂。那个‘姆妈’……”

薛宝钗打断香菱的话：“老人家，我们家香菱除了官话，只会说金陵话！她是金陵人！听不懂你那不知道是哪里的话！所以她不是你的女儿！你回去吧！不要再闹了！”

说罢，也不管封氏，转而温柔的对香菱说：“出来这么久，你也累了，咱们回去吧！”

薛姨妈早想走了，闻言也跟着道：“对对对！该回去了！”

“送客！”薛宝钗吩咐。

薛宝钗想着，闹了那么多天，多少热血也都磨得差不多了。就算她不信女儿嫌贫爱富的传言，心里也有了怀疑。如今亲身体会了女儿闪躲、冷淡、保持距离的模样，想来也该死心了。

封氏怔怔的回不了神，直到薛家家奴不耐烦的来催。

“英莲她看起来过得好么？”沉默了许久的封氏突然开口问。

“面色红润，前扑后拥，看起来过得不错！”娇杏没好气。

她很生气，如薛宝钗所计算，她觉得那一场认亲就是封氏独角戏，薛家众人甚至包括甄英莲都十分的冷淡。

说什么不记得了，又不是不记事的小孩子，怎么不会不记得了？

她觉得那都是不想认母亲借口。

封氏听了，却一点不生气，面上都是欣慰愉悦之色：“她过得好就好。”

“可是，她明摆着不想认你！”娇杏怒其不争。

“我这次来最想见到的就是她过得好。只要她过得好，认不认我都没关系。”封氏笑容恬淡。

“太太！”娇杏气得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