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盛夏里酷暑难耐, 偶有一场小雨,也像是烈火浇油,洒在被烈日熨烫的大地上, 水渍转眼消逝,若细细凝视,还能瞧见淡淡蒸腾而起的白烟。这样的时节放在平日里,哪怕再炎热几分,人们心中也是雀跃的,田里一片金黄, 街上车水马龙,家中粗茶淡饭, 再打一壶浊酒,处处都是盛夏独有的欢乐。
可现下邺城以南几里处的三台村中却不见半个人影, 明明是麦子花生熟透的日子,放眼望去田里竟是一片灰黑,破烂的农具四处散乱, 松软的泥土被遍布的脚印踩得结实, 烂在田里的秧苗弥漫着阵阵腐败的气味。偌大的村里瞧不见一缕炊烟,也不闻半点鸡鸣狗吠。
便是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听到了铁靴沉重而混乱的落地声,五个披甲挎剑的士兵互相推搡的向村口挤来,铜铁皮革打造的简陋盔甲破破烂烂的挂在身上,头盔早不知丢到哪去, 每个人脸上都是风尘仆仆的疲惫万分。
直到瞧见了村中的一户户人家, 尘埃下的双眼才露出些许光亮, 一人解下佩剑重重的在地上敲了几下,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诸位父老乡亲,我等奉常将军之名来此收缴赋税,事关前线军粮军晌,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士兵在村中晃悠了一圈,又提高音量大声重复了几次,却依旧没有半点回应,似是整座村庄都已人去楼空。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去推房门,门似是拴住了,一推不动,再后退了几步,猛地一脚踹开了房门,顶住房门的木板应声而断。
几个人兴冲冲的挤进去,四处搜刮了一番,结果却令他们大失所望,整个茅草屋空空如也,甚至连水缸里都只剩一层泛着异味的绿水,明显不能喝了。有人嚷嚷着咒骂了几声,狠狠一脚踢烂了水缸,瓦片四处飞散,乒乒乓乓的撞在地面墙壁上。
淡绿的坏水顺着腐朽的木头地面蔓延开来,给整个死气沉沉的草屋又添了一道臭不可当的味道,然而那摊死水并没有完全蔓延开来,而是古怪的停在一处,淅淅沥沥的漏了下去。几人觉得奇怪,抬脚跺了跺那块地,惊讶的发现原来那是一层中空的木板,下面还有一层!
几人又有了希望,绕着木板四处敲敲打打,却始终找不到打开地窖的机关。终有人不耐烦,想用蛮力破坏这块木板,便抽出佩剑顺着木板缝隙猛地刺了下去。
“啊!”忽然一声刺耳的尖叫声自地下传来,十足的凄厉,持剑之人被吓得手上一软,脚下一滑,连剑也没有□□,咚的一声跌坐下来,其余几人也都是大退了几步,瞪大双眼紧盯着那一块地面。
只见那块木板动了动,稍稍抬了起来,间隙中露出几双恐惧哀求的双眼,剑尖卡在木板中,只刺出了一小截,应是未曾伤到人。立在上面的几个魁梧士兵一瞧,只觉是被人耍了一番,登时心头火起,一手一个将地窖中藏着的一家三口提着衣领拎了出来,怒骂道:“家中分明有人,方才为何不应声?好大的胆子,竟敢戏耍你军爷我!”
小女孩被妇人紧紧搂在怀里,袖子死死的掩着小孩的嘴巴,满脸的懊悔惶恐,似是方才一时紧张忘了捂住小孩的嘴巴,才让她被剑尖吓到尖叫。男子像是小鸡一般被士兵提在手中,下意识的便瑟缩起来,可转头一看妻女,又不得不抬起头,挤出笑道:“我等小人哪里敢戏耍军爷,只是近日盗匪流窜,不得不防。”
几人也懒得同他废话,松手将他甩到一旁道:“快些把这次的赋税交来,手脚麻利点,便饶你一命。”
一听赋税二字,夫妻俩身子都是一抖,对视一眼后还是男子颤颤巍巍道:“军爷,不是小人不愿给,这几月来已经收了三回赋税,今年又颗粒无收,小人实在是什么也给不出了啊。”
一人皮笑肉不笑道:“什么也给不出?也罢,我们弟兄死伤大半,人手正缺,便把你拉去充军!”
话音还未落,妇人便已哭嚎出声,一边哀求一边磕头,只求几位军爷高抬贵手放过自家男人,她怀里的孩子也扯着母亲的衣服惶恐不安的哭泣,男子颤抖着搂着妻子的肩,眼神瞟向了墙角,搁置了好几月未用过的柴刀,在阴暗的屋里映着铁锈的影子。
“大哥,地窖下有米缸!”有人探手去拾缸,重量很轻,估计就剩两三碗的样子,这么小一个缸,将将铺满了底部。然而,那是这一家三口最后的一口米粮,那是在这个死人骸骨相撑住的战乱时节,最后一丝希望。
之前三次来人收赋税,已经几乎把全家能给的财物都掏了出去,并非不知战场之残忍,也并非没有感激,只是当到了连自己要死在哪里都不知道的时候,如何能再去顾忌到他人。
猛地一人冲撞过来,方才还哭天喊地的妇人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拼命撞开地窖口的几人,一手抱着女孩,一手把那小小的米缸紧紧藏在怀中,冲出狭小的茅草屋。她身边站着她的丈夫,手中紧握着一把生锈的柴刀,眼中再不见畏惧,只剩孤勇。
几位军爷一愣,紧随而出,夫妻两抱着个孩子如何跑得过铁靴,只几步便被围了起来。士兵面目逐渐狰狞起来,哐啷几声抽出佩剑,如同化作一群饿狼,眼中只瞧得见那个米缸。他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两天两日没进过米水,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管它前面站着是自家百姓还是大金敌军,谁都想活下去。
没有任何犹豫和试探,毕竟是在沙场出生入死的军兵,抬剑便直冲对方咽喉而去,半点活路也没留。男子把妻女死死的护在身后,双眼看着长剑疾刺而来,双手握着柴刀疯狂的挥动起来,却也不知自己劈到哪里砍到哪里,只盼着能挡下剑招。
然而凡夫俗子再怎么挥洒蛮力又怎能挡的下灵巧的武学招式,眼看着长剑不知怎么避开了乱挥的柴刀,剑身却忽然撞上了一片轻而薄的树叶,树叶不堪一击,被剑刃利落的一分为二。可就这么轻不可量的力道,却让剑锋偏了一寸,正巧碰上了尽全力挥舞的柴刀,咣的一声巨响柴刀同长剑一起弹飞了出去。
军爷脸色铁青的后退了一步,垂下的手还在微微颤抖,面前瘦弱的男子绝不可能接的下这一剑,分明是突然一股力道涌来震飞了他的长剑。旁人不晓得发生何事,咋一看还以为被风一吹带跑了长剑,欲要举剑再上,又几枚树叶飘来,故技重施,将其余四人手中的长剑挨个弹开。
这下再如何愚钝也看得出有人插手捣乱,虽不知来者何人,但他们绝不可能放弃近在眼前的米粮。京城在谦王的把控下军粮已断了数月,若不是靠着附近几个村庄接济,邺城怕是早已成了一座死城。
几名混身染血的士兵反手掏出匕首,仗着身形优势猛扑而上,只把那小缸看做绝世珍宝,不惜以命相拼。然而一声悠悠的叹息传来,几人的双腿似是扎根在地上,竟一步都迈不动,轻薄的衣袖拂过皮革扎紧的手臂,手上不自觉的一松,转眼间匕首已脱手而出。
众人眼前一花,再眨眼时人群中立了一席雪白长衫,她的到来悄然无声,未曾引起半点微风的波动,待她甩袖抬眉时,方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生啖血肉的几人都看直了眼,一席白衣恍若松下清风,潇洒清丽,高远绵长。
萧白玉打量了一下手中的匕首,柄上刻了一个“常”字,的确是常将军手下。她自九华山一路奔来河北,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遇旁人号泣挥涕也是常事,甚至也见了抱子弃草间的饥苦妇人,她看不下去,能帮便尽量帮了,给流离之人指了去九华山的路,便连出九华山时带的满满一钱袋的盘缠,也都给予的所剩无几。
接连数日餐风饮露的奔波,眼看着进了河北,离邺城只有一日的路程,路经三台村时本想歇歇脚,可打眼一看村子一片死寂,店家人家尽皆紧闭房门,本想就此作罢直接上路,却不想又遇到了一桩子事。只是离邺城越近,她便越不想出现在众人面前,不愿被任何人知道她来了邺城,但看这些人并无收手的打算,迫不得己也只好再插手一次。
萧白玉摸出钱袋掂了掂,还有最后几块碎银,便分两份,一份递给了瑟瑟发抖的夫妻俩,一份同手中的匕首一起递向几名士兵,正声道:“这些你们拿去,莫要再去抢掠村民。”
其余的话她不想说,也没什么资格去说,她清楚自己这一路来所给予的帮助不过是杯水车薪,但她做不到冷漠的旁观,真正受苦的永远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中原大地峰峦如聚,战事风火也波涛如怒,说到底,也不过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然而她也无法去怪责这些不讲情面的士兵,瞧他们沾血染尘,想来也是历经苦战,中原内地都如此兵荒马乱,苦难连连,那刀剑拼杀不断的边关,又该是怎样一副无贵无贱,同为枯骨的血腥炼狱。
萧白玉不愿久留,将钱袋和匕首塞至士兵手中,脚尖一踏便要离去。只是腿上突然扑来的一团重物阻了她提气运功,她低头去看,便见只能蹒跚学步的小女孩晃悠悠的扑在她腿上,因为饥饿而泛黄浮肿的圆脸抬起来望着她,说话倒是清楚:“大姐姐厉害,爹娘平日里只管哭,厉害的大姐姐去劝劝他们。”
饶是萧白玉一路已见了太多乱世流离之事,还是被小女孩纯真无暇的目光催的心中一酸,这天下间多少人到死或许也不知自己为何而死,只是昏昏沉沉的受苦,却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
萧白玉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头顶,温柔的双眸中带着令人迷醉的安心,她柔和而坚决道:“我答应你,再熬一个月,你爹娘就不会再哭了。”
小女孩懵懂的点了点头,只听到了爹娘不再哭,便破涕为笑,转身又跌撞的扑进娘亲怀里。萧白玉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没能坚持过几息,很快又灰落了下去。
立在她身旁的军兵面面相觑,手上握紧了那精致秀美的钱袋,脸上的神色晦暗不定,分明想要的更多,只是当着女侠的面他们还是顾忌了几分。萧白玉一起身便瞧见了他们飘忽的眼神,立即便明了他们心中所想,脸色顿时便沉了下来。
她心知自己一走了之后便是羊入虎口,手指正要一抬,忽听一阵马蹄踢踏声自远而近,听声响约莫是十几人,看来也是冲着这桩村落而来。她环顾了一圈,见虽然户户房门紧闭,但隐约还是能听见人声响动,看来村民也都是悄悄躲藏了起来,只愿苟活一时。
心思转动下她抬手搭在了阎泣刀之上,一双波澜不惊的美目远远的遥望着村口,并不是第一次插手这种事,说来虽太不地道,但总是会去想,这些人再怎么作恶都像是山野莽夫,都是动动手指便解决的小事。若是红药来使坏,怕是十个自己都挡不了她,依然记得当初她坏点子一大堆,顶着修罗教护法的恶名任意妄为,直把自己和其他武林众人气的不清。
那些事现在想来都是甜蜜的,那些存在于她和秦红药之间,或怒急或气急的往事,就像是从地底挖掘出的清泉,徐徐熨烫过当时被放大的丑恶和坚硬,只挑拣出她永恒的眉眼与笑意,暖暖的堆在心中,无论何时会想起,都会不自觉地莞尔一笑,发觉在某个时候她已经深深的爱恋着自己。
然而在笑过后,在四面黑茫茫的房间中却只剩下满心茫然,如同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欲求不得。时常想满心喜悦急切的去攥着那人的手,细细的与她说当初的某件小事,可以歉意满满的诉说当时自己的不好,附赠一个道歉的亲吻,再听她念叨当时所想,最后两人笑作一团,轻松的叹一句幸好幸好。
直到探手抓空时,才恍然意识到她的红药并不在她身边,甚至不在中原这片大地上,却欲罢不能。终于在又一次抓空后,她才发现高估了自己,她再也坐不住了,赌着一口气直冲到邺城来,可接下来该去往何处又该所做何事,她竟一无所知。
马蹄声逐渐近了,萧白玉深吸一口气,将放空的目光聚拢回来,已能看清马背上人的面貌,俱是同这几名士兵一般的皮革盔甲,果然是同一伙人。她静静的等待着人群的靠近,其余人武功低得多,直到百步之内了才察觉到有马蹄声,士兵的脸色立刻变了。
萧白玉早看着马背上的将领高高扬起马鞭,可出乎意料的,那一鞭子却不是向着自己来,而是狠狠抽在那几名脸色遽变的士兵身上。只瞬间那本来就褴褛的皮革绽开一道大口,鞭子抽破了盔甲后力道未竭,打在皮肉伤有了令人牙酸的闷响。
鞭子来的又快又猛,士兵们避无可避,一人受了一鞭子,直被抽的惨叫连连。眼看那人还要再打,士兵受不住的求道:“饶命,许校尉饶命,我们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被唤作许校尉的人一手勒停大马,另一手紧攥着鞭子,面目胀红,怒发冲冠,显然是气急了,非但不停,反手又是几鞭子照脸抽下去,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军爷被抽的满地打滚。校尉咬牙切齿的吼道:“我许荣手下没有你们这种懦夫逃兵,你们竟敢在军威战前临阵脱逃,今日我抽不死你们!”
“啊!校尉,校尉饶命!”滚在地上的壮汉捂着脑袋,一边惨叫一边求饶,被抽的狠了,实在受不住,才拼了命的滚地而起,欲要逃却是逃脱无路,许荣缰绳一扯,马蹄狠狠的踹在那人背上,士兵哪里受的住这么一踹,顿时就是一口鲜血喷出。
其他四人见了这等场面知道今日是逃不过了,一咬牙也是血气上涌,管他是校尉还是将军,佩剑一拔便冲马腿砍去,可跟在许荣身后的将领也不是吃素的,不多时几人便都被踩翻在马蹄之下。旁边的农家夫妻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都是惊叫一声转过头去,小女孩在母亲的怀抱中探头出来看,萧白玉给了她个眼神,她竟也乖乖的闭上眼睛。
几人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也什么都不再顾忌,瘫在马蹄下断断续续的骂道:“什么狗屁……狗屁军威战,让我们二十个兄弟去打三百金兵,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就是想让……我们兄弟死,咳……”
“兄弟说的对!男子汉大丈夫,哪有平白……平白无故去送死的,下辈子我们兄弟当将军,也让你们,你们尝尝送死的滋味,哈哈哈哈……”
几人咳嗽连连,被踹伤的肺腑一股股涌出血来,却还是哈哈大笑,许是逞一时之勇,也许是当真觉得轻松快活,再也不必挨饿受苦,再也不必满身欲血,几欲绝望。
许荣鞭子一顿,一张脸拧了又拧,怒气缓缓落下去,浮上的只有苍白苦痛,他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到扭曲在地的几人面前,微微俯下身子道:“不错,你们的确是去送死,但我们作将领的也没有半点对不起你们的地方。金帝诡计多端,想出军威战来挫我军锐气,常将军一人应了五场军威战,现下身负重伤昏迷不醒,三月前邺城尚有三名中郎将,五名校尉,如今只剩我一人主持大局,兴许再过几日我也没了……你们以为这几个月邺城是怎么守下来的,你们以为是谁一次次挡下了金兵铁骑,才保下了你们驻守在邺城的五千条性命……”
许荣缓缓拔出剑来,喑哑道:“你们逃了,我带着其他的兄弟们打退了三百金兵,除了我只活了两人,你们要怨便怨我一人,只是军威战不可不应,邺城不可不守啊!”
他下手补了五剑,让那几人走的痛快些,默站了半刻,回头道:“拖下去,莫要脏了人家村落。”
手下去抬尸首时,一个素色的钱袋自那人手中滑落,许荣低头瞧见了,知这一定又是他们从别出抢来的,便拾起来走到农家夫妇前,低眉道:“这是从你们手中抢来的罢,我替他们向你们二位道歉,常将军早已下令,不能再拿百姓的一金一银,还望你们不要误会常将军。”
妇人摇了摇头,怯生生道:“不,这个钱袋是那位女侠的,方才也是她出手相救。”
许荣一愣,转过头来,他其实早已注意到那身出尘不凡的身影,只是方才心急追赶逃兵,又光是以眼角扫去便觉气度凛然,是以还未以正眼看过。此时一眼望去,果觉仪态威严,定非凡俗,他走进了几步,越看越觉得眼熟,忽然间脚下定住,想起了那日同常将军奔赴黄山,听闻名号后惊鸿一瞥过的身影,眼睛猛地一亮,立时便跪下高唤道:“校尉许荣见过长公主!恕卑职一时眼拙,怠慢了长公主。”
萧白玉皱了皱眉,没想到在这里被认了出来,方才瞧他面庞十分陌生,还当并无大碍。其实她早有机会脱身走人,只是听到金帝二字,双腿便似被绑住了一般,后又听闻常将军伤重昏迷,邺城情况危急,本来只是在脑海中肖想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逐渐变成了真实,她的红药当真是费尽心思来攻打她所站的这片土地。
这个认知明晃晃的摆在眼前,却依旧对她起不了怨恨,半点都没有。萧白玉苦笑一下,自己当真是疯魔了,枉费她三十年来克己复礼,战战兢兢的遵守着仁义道德,不想为了一个女子被打的支离破碎。
然而这样的她,如何受得起许校尉的跪拜,方才他的话还犹然在耳,萧白玉有些自惭形秽,便俯身来扶他。不料许荣双膝跪地连连后退,直呼不可,便连他身后的将士也都齐齐跪下,她手一顿,无奈的直起身道:“都起来罢。”
许荣却不起身,方才还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的汉子此时却有些微微的恍惚,他抬头看了萧白玉一眼,又一眼,长长的出了口气,脸上透出丝红潮,激动道:“常将军说的不错,他一直嘱咐我们,万不可放弃,长公主武功独步天下,只要您一来,再不必畏惧什么金兵银兵,我们终于把您等来了。”
萧白玉一怔,只觉一股火辣辣的气从丹田涌上,像是在胸口打翻一盆火炭,心头火烧火燎的难受和羞愧。不论是她还是九华派的众人,没有一个人给过常将军承诺,常将军便连凌崇在路上的消息都不得而知,他分明清楚没有一个人会来帮他,朝廷不会,自己不会,然而他却再三抚慰驻守在邺城的将领,给予他们触手可及又虚无缥缈的希望,只为了坚守邺城。
他却并非是为了自己而坚守,朝廷背弃了他,他只是为了邺城身后的百姓而苦苦支撑,若当真被战火烧过,中原现下这些百姓的日子应是会再苦上百倍。她想起九华山方圆百里的人们死里逃生后疲惫不堪的笑意,想起这一路来遇见的道道鲜血累累白骨,想起那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百姓绝望而灰落的面庞,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自古艰难唯一死,慷慨就义者,怕是整个中原只有常将军一人。
萧白玉微低着头,似是只会说这一句话:“你们先起来。”
许荣站起身,饱含精光的双眼久久凝视着她,似是在走投无路时突然瞧见柳暗花明一般的望着她,半晌后才想起此举不合礼仪,又堪堪垂下眼去。他搓了搓手指,面上浮起真心的笑来,那笑在血污和灰尘的掩盖下,依旧万分明亮。
萧白玉却不能去看他的笑,她甚至不能去回应他殷切的期盼,不能给予他任何一个保证。她知晓自己应立即离去,莫要让他更久的空欢喜下去,只是那一道道欣喜万分的目光似是挣不断的网,一层层将她裹紧,让她一步都无法动弹。
那边的一家三口还在原地愣愣的站着,村庄渐渐热闹了起来,众人在门缝里窥视了好久,有胆大的推门而出,远远的望着他们口中的长公主。百姓虽不太懂这称谓意味着什么,却都隐隐听出了个意思,这个看起来遗世而独立的女子,却威力无伦,足能将他们从这炼狱中解脱而出。
一旁的小女孩眼睛一闪一闪的看着萧白玉,忽然咯咯的笑了起来,声音隔了十步远都响亮清楚:“有厉害的大姐姐在,我爹娘真的不用再哭了。”
这句话便是那张大网的最后一根线,至此裹在她身上已是密不透风,萧白玉松了松肩膀,微叹一声,终于开口道:“领我去邺城,我去……瞧瞧常将军的伤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