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语,山川不语,明月不语。
唯有脚下宝剑,嗡嗡鸣鸣,欢呼雀跃,不肯停歇。
正感慨自然壮阔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阿嚏”,将她从无情天地带回至有情人间。
顾西月一手捏着鼻子,盘腿坐在仙鹤上,慢慢地跟在斩冰后面。
清平回头看她,如水的月光在她们之间流泻。
寒月高悬,万籁俱寂,莽莽天地之中仿佛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顾西月面上有些恍惚,清平认真地看着她,然后轻轻地笑了出来,朝她伸出了手。
“小老板,你不怕我是骗子吗?”卷发少女抵住车门,朝她盈盈微笑。
“如今将军身边的是我,”北厥王储抱住她,将头靠在她的肩上,“千万年后,世间的一切化作尘埃,将军的身边,依旧是我。”
小皇帝伏在案上,手撑着头,撒娇道:“老师老师,给我弹首曲子好不好?”
“凤求凰!”
月光透过破窗漏进白鹤观中,窗外雨打芭蕉之声声声入耳。
看《逍遥游》的道士忽然放下书卷,怔怔地望着闪烁灯火。
风从破洞呼呼刮来,烛火摇曳,将书页上的字映照得有几分不明。
那上面写着——“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谁不想绝云气,负青天,逍遥游于天地?
若能抟扶摇而上九万里……她只想与一人一同遨游宇内,乘风而行,看天地辽阔。
无论人世变换,日月轮转,无论要走过几个世界。
顾西月踏上斩冰,仙鹤盘旋几下,又化为一支银白鹤簪,落到她的手上。
清平思及过去,心头百感交集,不由自主地伸手去牵顾西月。
流丹真人的手哪是这么容易被牵到的?清平牵她一次,她便重重甩开一次,还要在那人手背上轻拍一下。
许多次过后,清平的手背上已被拍的泛红。她轻叹一口气,讪讪地收回了手,抬头看天地浩大。
几世的悲喜,爱恨,惆怅,一一从心头浮现,那感情十分玄妙,甜蜜之中隐有苦涩,冰冷之后又见欢欣,如同一场铺天盖地的冬雪后,墙角冒出一枝颤巍巍的梅来。
顾西月却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手,有些懊恼地撇下嘴,不知是不是由于香风的缘故,眼睛也愈发红了。
二人沉默着掠过云海,越飞越快,风声呼啸,她们随着斩冰一同摔到守静峰顶白雪之上,在地上翻了几个滚。
清平将顾西月护住,衣袖之上沾染新雪与尘泥。
顾西月伏在她身上,借着月光,静静地望着她。忽然她抬手摩挲着清平的唇,缓声道:“辰明?”
清平不解地望向她,“辰明?”
顾西月默默站起身来,往庭院走去。清平见她没有说什么,便也亦步亦趋跟了过去。
跌落在地上的斩冰不甘被忽视,重重敲击了几下地面,可那两人越走越远,并没有理它的意思。斩冰嗡嗡地叫了两声,又跟着飞了过去。
庭中覆着一层寒霜,草木枯萎,枯叶层层叠叠,踏上去便能听见沙沙的声音。
死去的树木被月光照耀,在院中投下狰狞的黑影。
至虚峰虽然偏僻,但好歹还干干净净,五脏俱全,还有两个总是吵吵闹闹的小道童。
不似守静峰,这般阴冷荒凉,没有一丝人气……清平望向顾西月的目光带上一两分疑惑,这千年来,她都是一人独居于此吗?
顾西月拿出一把剪子和一叠白纸,噼啪几下剪了个圈,扔到地上,那片纸登时便变成了一方清澈温泉,正冒着氤氲热气。
“进去。”她一挥袖,温泉底下多了许多珍贵药材,淡淡的药香在小院之中散开。
清平解开衣袍,只着一件单薄亵衣,盘膝坐入温泉之中。
顾西月坐在温泉另一边,藕一样白嫩的小腿浸润在绿水里,正埋头剪着手中的白纸。
她先是剪了两个手牵手的人,又剪了一串糖葫芦,剪了一柄剑,一束花……到后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手下到底是什么了。
她将一叠纸往天空一扬,剪纸化作白雪,又纷纷洒洒地落了下来。
清平伸手接住雪,发现它并不冰冷,与守静峰其他的积雪不同,“为何峰顶这般寒冷?”
顾西月瞥了她一眼。
少女坐在水中,露出半个白皙的肩头,长发披散两侧,苍白的面色泛上一丝潮红,莫名带上几分春色。
她飞快地垂下眸,又忍不住抬眸再看了一眼,方低下头,答道:“因为辰明留下的一道剑意。”
辰明一剑能劈分六界,自然也能让守静峰终年严寒,永覆冰雪。
清平心中忽然很是好奇,“辰明仙尊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顾西月抬头,仰望皎皎明月,缓声道:“她……是一个很傻的人。”
千年前人妖魔鬼等共生一界,天地之间混乱不堪。
辰明不藏私心,以证大道,以手中三尺长剑,立天地浩然秩序。使强者也能心怀恻隐,弱者无需苟且求生,异族之间鲜少争斗厮杀。
天地间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直到冰丹出现,贻害苍生。
“什么是冰丹?”
“无休无止的贪婪与欲望,”顾西月沉沉地叹了口气,似乎是不想再说下去。她从房内取了一件素白云衣,置于石上,“一会便穿这个。”
清平点头,从水中站了起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顾西月飞快地转过身去,两颊生霞,羞道:“你好歹、好歹等会再起来!”
清平轻笑出声,叫湿漉的长发拢在身后。她行走一番,发现云衣于她十分合适,但是比较一下,对顾西月的身形来说应是大了些。
顾西月瞪了她一眼,“还留在这儿做什么?回你的至虚峰去!”
寒风吹来,清平捂唇低低咳嗦几声,看上去弱柳扶风,不胜可怜。
顾西月的眼神软了下来,“罢了,我送你回去。”
掩于袖下的唇微微勾起,上个世界病了那么久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装起病号来十分逼真。
顾西月眸中浮现一抹担忧,“方才的药浴无用吗?”
“咳咳,还有一点晕。”
顾西月跑回房里,捧出一个檀木四方盒子。她打开盒,低头翻弄几下,扒拉出一粒乌黑的丸子,“给你。”
清平刚伸手去拿,那药丸便忽然风化成灰,在她的指间流下。她眨眨眼,顾西月也眨眨眼,呆愣了片刻,方道:“我还不知道,原来都坏了。”
她将盒中东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几粒灵气不再的仙丹,乌黑干瘪的山楂,还有一两张褪色的剪纸。顾西月捡起剪纸,纸片轻薄,被风一吹,又在她手中成了灰。
“太久了,都坏掉了。”她望着清平,茫茫然地说,桃花眼中氤氲着一层迷蒙水雾。
“坏了便坏了吧,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顾西月看着地上的小玩意,伸手想要去触碰,又怕它们又成了灰。
清平在她身旁蹲在,仔细看着这些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东西,叹气道:“前辈,这些都放置多久了?”
“一千多年了吧。”顾西月扁嘴,“居然会坏……”
清平很是无奈,一千多年过去,有什么东西是不会坏的呢?她见顾西月一脸懊恼,不由柔声道:“你喜欢的话,下次下山我给你去买。”
“我才不要你的。”
她笑了笑,伸手比划道:“现在人间有种小玩意,叫傀儡偶,原本是将木偶的手脚上绑好细线,人可以用线来操纵偶的动作。”
顾西月的眼睛亮了起来,“我知道,是不是和皮影戏差不多。我以前看过,很好看。”
清平点点头,又说:“现在仙界有人将它改良,只要放颗灵石进去,无需操纵,它也能自由行动,栩栩如生。”
“真的吗?”
清平见她满脸好奇,嘴唇微微勾起,说:“下次下山,我给你带一个上来。”
“我才不要你买,我自己也可以买。”
“真的不要?”这种小玩意市面上并没有流通的,也只有如原主那般的纨绔才会有办法从黑市弄到。她见顾西月目光闪烁,轻叹一口气,“峰主既然不喜欢,那晚辈就……”
“要多少灵石,我给你。”
她见顾西月坐在地上,黑亮的眼睛湿润又温柔,像极了无害的小兽,不知怎么有心逗弄一番,凑上前去轻轻说:“我不要灵石,只要前辈的一个吻。”
顾西月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气得双肩不住颤抖。她本就生得霞姿月韵,又羞又恼中,眼尾泛上一抹薄红,樱唇朱红宛若滴血,又是艳丽又是可怜。
清平见她广袖无风自动,瞳孔隐隐泛红,心知她是恼了,却还是不怕死地靠过去,飞快地在她颊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我先讨个定金。”
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顾西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道:“你病了,好好睡一觉吧。”
清平还不及说什么,只觉眼皮一沉,马上就失去了意识。
顾西月接住她倒下的身子,跪坐在庭院之中。
风吹影动,沙沙声响传来,地面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月光还是一层厚霜。
温泉变成了一张白纸,被风卷起后又成了数片鹅毛般的雪花,随风飘洒向了人间。
唯一的春光也散去了,小院又恢复了一贯的死寂冰凉。
流丹仙人将空荡荡的盒子关好,捧在怀中。她站了起来,赤足立于雪上,立于一川风雪之中,衣袂翩飞,仿佛已经这样站了千年。
栈道千回百转,清平拢袖行在前面,弃道断剑一人背着一个小包袱跟在她背后。
两个小道童一面走着一面叽叽喳喳,弃道说:“掌剑掌剑,去了清静峰你就和寻常内门弟子没什么差别,以后可不许干那些混账事了。”
断剑打断她,“掌剑哪里知道什么是混账事?她原以为自己做的事都是好的咧。”
接着她们便将所谓混账事一项项列出来,诸如烹饪山中小动物,拔仙鹤翎羽,欺负同门之类的,林林总总竟说了一路。
清平只得苦笑着一一应了,谁让原主声名实在太过狼藉。
末了,弃道叹了口气,小大人模样般地说:“掌剑,你终于有了进取之心,肯来清静峰修习,我们很欣慰。”
断剑点点头,“不过追流丹仙尊之路任重而道远,掌剑你且好自为之。”
云雾散去,山道尽头一块石碑魏然而立,上书“不负苍生”四个大字。
断剑弃道二人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仰着脑袋看着石碑,不胜欢喜地道:“哇,这就是辰明仙尊所刻的不负苍生碑吗?好有气势!”
“刚刚我好像感受到了一股剑气,弃道弃道你感受到没?”
弃道跟捣蒜一样点着头,满脸憧憬地说:“辰明仙尊就是不一般,看一眼她的字,修为就能涨好大一截哦!”
不负苍生……
清平望着那四个大字,心底莫名浮现一丝苍凉。
也许是得了辰明一缕剑意的原因,她竟能从字中窥见一两分辰明当年的情绪。
断剑弃道看够了,把背上的小包袱递给清平,“掌剑,再往上我们不能走了,你一个人当心点,不要摔了。”
清平点头,一手拎着一个包袱,举步往山道之上行去。没走几步,衣袖忽然被拉住,弃道眼泪婆娑地望着她,说:“掌剑,我听说清静峰上特别辛苦,还没有肉吃,你要是饿了就偷偷跑下来,我们给你烧鱼吃。”
断剑拍了一下她的手背,斥道:“你想让掌剑被人看不起吗?”她转头看着清平,再三叮嘱:“掌剑,你以后可不能随便调戏漂亮的女修了,清静峰上一视同仁,你这样会被打的!”
清平笑了笑,“知道了,别担心。”
山风吹过,云雾如同翻滚的波涛,很快便吞没了少女清瘦的身影。
弃道扁了扁嘴,“我好想掌剑。”
断剑抹了把眼角的泪,揽着她的肩膀往山下行去,“你以为她真能待下去吗?最多一旬,她就会熬不住回来吧。”
山道湿滑,其上青苔点点。绿枝带着晨露,洒落在清平肩头。
她走得不快,很仔细,故而登上峰顶之时已是日头高照。问道堂前空空荡荡,只垂手立了一个接引弟子,见她来笑着迎了过来。
“清平是吗?我先带你去住处。”
转过青石垒成的石道,一帘春色撞入她的眼中。
青草池塘,鸟语花香,山风拂过,几瓣桃花悠悠往他们这边飞来。
数名年轻的宗门弟子正抱着书笑着走过,一见他们都笑着点头示意,唯有几个识得清平之人面色一变,诧异地看了她眼,而后快步走了过去。
接引弟子将清平带至一方小院,院中遍地奇花异草,姹紫嫣红。
院内有三间屋舍,皆是青瓦飞檐,黛墙粉壁,十分秀雅。
他走入略小的那间屋舍,道:“此处便是你的住所了,因为你身份特殊,长老特地嘱咐要给你个独间。”
清平点头致谢,放下了手中行囊。屋内简朴又不失大方,很得她意。
“我带你去看看学舍。”
接引弟子将院门推开,正巧撞见一个快步走来的娇俏少女。那少女只顾埋头走着,差点要与接引弟子撞上。
“抱歉,啊……”她一见清平便愣住了,“掌剑?”
清平颔首,“临烛。”
临烛眼圈泛红,低声道:“你是要师姐赔罪的吗?她已经到了戒律堂请罚。”
“我来此处修学,这是我的住所。”
临烛瞪大了眼,“修学?你?”
“是。”
她点点头,正想跟着离开,临烛却将她拦住,哀声恳求:“掌剑,您若无事的话,可否去戒律堂为师姐说句话,她本是无心……”
少女偏头望向她,目若九天寒星,清冷的脸上并无一丝波澜,“不能。”
临烛被吓得退了一步,怯怯地望着她。
清平声音软了几分,“如若当时无人来救我呢?”
只怕她现在早就摔了个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临烛面色更加难看,紧攥着袖角沉默不语。
“犯了错,就该接受惩罚,无论她是有意无意。”
清平没再理她,跟随着接引弟子往学堂走去。春风拂过,少女姣好的容颜浸润在一轮春光中,看上去温和柔软了许多。
“这里便是学堂了,下午的课便要开始,你先选个地方坐了吧。”清平说了声谢谢,便选了一处靠窗的空位坐下。
这时学堂里已有几人,她方走入,便听见他们窃窃私语。
“新来的女弟子真好看呀。”
“她是谁呀?”
“谢清平你们都不认识?”
“哇!掌剑!她真好看!”
清静峰的弟子们皆是年轻又朝气勃勃,一双双好奇的目光在清平身上扫来扫去,更有几个胆大的已走上前攀谈起来。
没说几句,清脆的铃声响起,弟子们都匆匆跑回位置上坐好。
一位青衣散发的仙人拿着玉册缓缓走了进来,她将玉册放下,扫了一眼堂下弟子,“今日我们要说的是……”
声音突然顿住,她望着新来的弟子,有些失了神。那少女坐在窗前,一手支着头,笑着朝她眨了眨眼睛。